夜色如一块浸了墨的锦缎，温柔地铺展在云深不知处的山峦间。蓝氏听学的最后一夜，后山的空地上早已缀满了细碎的人声，弟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坐，指尖翻飞间，竹篾与绢纸渐渐勾勒出一盏盏灯的雏形。烛火在半成品的灯罩里明明灭灭，将每个人眼底的期待与暖意，都映得格外清晰。
晓清弦静坐在角落，素白的裙摆铺展在青草地上，宛如一朵悄然绽放的玉兰花。她垂着眼帘，指尖灵巧地穿梭在竹篾与绢纸之间，动作轻柔而专注。周围的喧闹仿佛都与她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她就像一尊清冷的玉像，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疏离感，唯有在偶尔抬眼望向某个方向时，眼底才会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不多时，一盏兔子灯渐渐成型。灯笼上的绒毛用细绢细细缝缀，耳朵尖尖还染着一点浅粉，透着几分俏皮，与她平日里清冷的气质形成了微妙的反差。她捧着刚糊好的兔子灯站起身，裙摆扫过草叶，带起一阵极轻的沙沙声。烛火透过薄纸，将那抹柔软的光晕映在她脸上，连带着唇角那抹浅淡的笑意，都变得温软起来。
她抬眼望向不远处的蓝晏，他正端坐于石桌旁，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影，周身的气质温润而端庄。晓清弦的脚步轻得像踩着云絮，缓缓走向他，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看看这个，好不好看？”
蓝晏的目光落在灯笼上，又缓缓抬眼看向她。少女的眼眸比烛火更亮，盛着山间的风、天上的月，还有他从未在旁人眼中见过的、独独为他而亮的光。他心中微动，那些深藏已久的情愫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他伸出手，指尖先触到微凉的竹篾，随即感受到绢纸下传来的暖意，像有一小簇火苗顺着指尖，轻轻烫在了心尖上。“好看，”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带着不易察觉的哑，“多谢。”
放灯的时辰一到，弟子们纷纷起身，点亮灯芯。随着热气渐渐充盈灯罩，一只只孔明灯缓缓鼓起，像被赋予了生命的飞鸟。晓清弦踮起脚尖，帮蓝晏扶住灯笼底部，看着烛火在灯罩里越燃越旺，暖黄色的光将两人交叠的手影投在绢纸上，像一幅流动的画。“该放手了。”她仰头看他，睫毛上仿佛沾了细碎的星光。
蓝晏松开手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顿。兔子灯借着气流冉冉升起，起初还晃晃悠悠，渐渐便稳住了身形，带着烛火向上飘去。晓清弦仰着头，看着它穿过树梢，追向漫天灯火，清冷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波澜，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这盏灯要带着他们的影子，飞向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
“风起烛焰，灯影翩跹……”蓝晏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轻得像晚风拂过灯纱，“此灯如卿，伴我岁岁年年。”
晓清弦转头时，正撞见他望着灯火的侧脸。月光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将那抹平日里端庄的轮廓，都衬得柔和了几分。她忽然想起醉酒那夜，他也是这样望着她，眼神里藏着太多她读不懂的情绪，如今却分明看懂了——那是与她心中一般无二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珍重。
“愿君前程似锦，”她的声音比灯影更轻，却字字清晰，“莫忘今日之约。”
蓝晏转头的瞬间，她慌忙移开目光，却在下一秒被他轻轻握住了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力道不重，却让她心跳骤然失序。等她再抬头时，他已经离得很近了，近到能看清他眸中晃动的灯火，还有她自己慌乱的影子。
夜风吹起他的衣袂，也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他抬手，用指腹轻轻将那缕碎发别到她耳后，指尖的温度烫得她耳尖发麻。“我不会忘。”他的声音像浸了月光的酒，带着微醺的沉，“永远不会。”
话音未落，他缓缓俯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灯下盘旋的飞蛾，直到唇瓣相触的那一刻——
像初春的第一场雨落在新抽的嫩芽上，像雪水融化时第一次触到温暖的泥土。她的唇瓣带着山间草木的清芬，微微发颤，他的气息里有书卷与松墨的淡香，温柔得能将人裹进去。周遭的人声、风声、远处弟子们放灯时的欢呼，在这一刻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的呼吸，交缠在微凉的空气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两人牢牢网在中央。晓清弦虽依旧带着几分清冷，可微红的耳根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悸动。
树后的晓清月早已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指甲掐进掌心都没察觉。她看着姐姐微微泛红的耳根，看着蓝晏悄悄收紧的手，心里的小人儿已经蹦跳着转了十八个圈——原来平日里清冷如霜的师姐，在面对蓝宗主时会有这样娇羞的模样！原来蓝宗主藏了那么久的心意，终于说出口了！
“你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晓清月吓得魂都快飞了，猛地回头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后倒去。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腰上先被一只手稳稳托住，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
魏长泽一身黑衣，头上的发带被风吹得扬起来，拂过她的脸颊，带着点皂角的清香。月光落在他侧脸，勾勒出利落的下颌线，鼻梁高挺，唇线分明，确实是副能让姑娘家脸红心跳的好模样。晓清月心里刚冒出点“这小子长得还不错”的念头，就听见他懒洋洋地开口：“你不会想碰瓷我吧？”
“……”晓清月瞬间回神，刚被压下去的惊怒又冒了上来。她明明是被吓到了！这人怎么张嘴就这么欠揍？她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腹诽这人真是白长了张好脸，简直是老天不开眼！
“你在骂我？”魏长泽挑了挑眉，眼神里的戏谑更浓了。他故意松开半分力道，看着她下意识抓紧他衣襟的动作，眼底的笑意藏不住地往外溢。
“谁骂了？哼！”晓清月嘴硬地别过脸，腰上的手却让她莫名有些不自在。她能闻到他衣上淡淡的酒香，想起听学期间他总爱偷偷带坛酒躲在竹林里喝，还总是举报她和温若寒，她和温若寒上次被蓝启仁抓就是他打的小报告，此刻那味道混着夜风，竟一点也不讨厌。
“自恋狂！还有，我可不会碰瓷你！”她梗着脖子反驳，话音刚落，就感觉腰间一轻——魏长泽竟然真的松开了手！
“啊！别！”晓清月吓得尖叫一声，慌忙中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东西——魏长泽腰间的玉带。冰凉的玉扣硌在掌心，她借着这股力才稳住身形，脸上却还强撑着镇定，“你还来真的？”
魏长泽低头看了看她抓着玉带的手，又抬眼看向她涨红的脸，声音忽然沉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你的手搭在我的腰带上了。”
“怎么？不就是一条腰带嘛！”晓清月脱口而出，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话有多暧昧。在世家子弟的规矩里，腰带可是贴身之物，哪能随便让人碰？她脸颊瞬间烧得更厉害，“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魏长泽的嘴角勾起一抹笑，眼神里的戏谑混了点别的东西，看得晓清月心里发慌。他往前凑了凑，两人的距离骤然拉近，他身上的气息更清晰了，“莫非，你想对我投怀送抱？”
“谁想投怀送抱了！你这个大木头！”晓清月又气又窘，偏偏手还没松开，只能硬着头皮瞪他。可目光落在他含笑的眼睛里，心跳却不争气地乱了节拍。
魏长泽看着她这副嘴硬心软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欢喜，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点纵容：“对，对，你对我完全没兴趣，清月大美女。”他伸手，替她拂去发间沾着的草屑，指尖的温度烫得她一颤。
晓清月被他这声“清月大美女”叫得更不自在，连忙转移话题：“你做花灯了吗？一起放啊！”她瞥见他脚边放着一盏简单的素色灯，竹骨都没来得及糊纸，显然是没耐心做完。
魏长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转圜。他原本是想来看热闹的，却没成想被这小丫头缠上。可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像藏着刚才放飞的灯火，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个字：“好。”他捡起那盏素灯，“帮我糊纸？”
晓清月哼了一声，却还是乖乖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绢纸。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顿了顿，又飞快地移开目光。夜风里，忽然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甜。魏长泽看着她认真糊纸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就没断过，心里想着这小丫头也就这会儿能安静点。
另一边的转角处，虞紫鸢正对着一堆散乱的竹条发脾气。指尖的刺痛还没消，那根扎了她的竹刺明明已经拔出来了，却像是在皮肉里留了点火气，越想越恼。“修仙之人学这些儿女情长的玩意儿，简直是浪费时间！”她把竹条往地上一摔，起身就要走，却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捡起了那些散落的竹篾。
刚转了个弯，胳膊就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虞紫鸢踉跄了一下，站稳后正要发作，抬头一看，却把到了嘴边的怒话咽了回去——是江枫眠。
江枫眠也被撞得后退半步，连忙站稳，拱手道：“对不起，是我走路太急了。”他手里还拿着那盏被她扔掉的花灯骨架，竹条上还沾着她刚才没清理干净的血珠。
“你啊……”虞紫鸢看着他这副永远温和谦逊的样子，心里的火气莫名就消了大半，只剩下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她想起听学初遇时，他被几个顽劣的弟子刁难，也是这样不争不辩地拱手道歉，当时她还觉得这人太过软弱，此刻却忽然觉得，这份温和里藏着旁人没有的韧性。“每次都这样，被人撞了还要道歉，以后要是成了亲，怕是要被夫人护着才能出门。”
江枫眠浅笑了一下，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指尖上，语气平静：“虞小姐莫要打趣我了。”他往前递了递那盏骨架，“这花灯快成了，扔了可惜。”
“谁打趣你了？”虞紫鸢挑眉，忽然凑近一步，语气促狭起来，“要不，你喊声‘鸢姐’听听？以后我罩着你，看谁敢欺负你。”她其实是想逗逗他，料定他这样的性子定然不肯。
江枫眠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有些犹豫。月光落在他脸上，将那点迟疑映得格外清晰。他心里一直喜欢着虞紫鸢，只是性格怯懦，不敢表露，此刻听她这么说，心跳都漏了一拍。片刻后，他轻轻低下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虞紫鸢耳中：“鸢姐。”
虞紫鸢倒是愣了，她本是随口逗逗他，没料到他真的会叫。那声“鸢姐”带着他特有的温润，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她心里，漾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她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够爽快！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她顿了顿，指了指他手里的东西，“既然是我的人了，就得给我做盏像样的花灯。”
江枫眠浅笑了一下，他之前还向晓清月请教过怎么追姑娘，晓清月告诉他要主动些，多和对方相处，此刻听虞紫鸢这么说，他觉得是个好机会，便往前递了递那盏骨架：“这花灯快成了，扔了可惜，我们一起把它做完吧。”
“谁要和你一起做？”虞紫鸢嘴硬道，可身体却很诚实地没动，眼神也瞟向了那花灯骨架。
江枫眠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轻声道：“鸢姐，一起做吧，也算是留个纪念。”
虞紫鸢“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散落的竹篾和绢纸上。虞紫鸢拿起竹条，学着江枫眠的样子编织，动作依旧笨拙，却没再发脾气。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手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关切，让她想起小时候练剑受伤，兄长也是这样紧张地盯着她的伤口。
指尖触到刚才被扎的地方时，还是忍不住“嘶”了一声。
手忽然被轻轻握住。虞紫鸢一惊，抬头就看见江枫眠正低头看着她的手指，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盒，用指尖挑出一点乳白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她的伤口上。他的动作极轻，指腹带着微凉的温度，触到皮肤时，竟让那点刺痛瞬间就消了。
“你……”虞紫鸢想说“不用这么麻烦”，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想到你还带这种东西。”
江枫眠没说话，只是专注地替她涂好药膏，才松开手，低声道：“山里蚊虫多，备着总有用的。”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继续做吗？”
虞紫鸢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手里的竹条也没那么讨厌了。她“嗯”了一声，低头继续摆弄，动作依旧笨拙，却没再发脾气。等她终于笨手笨脚地系好最后一个结时，江枫眠已经糊好了灯纱，素白的绢纸上，不知何时被他用墨笔勾勒了几笔竹影，清雅得很。
“好了。”他点亮灯芯，将灯笼递给她，“可以放了。”
虞紫鸢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孔明灯缓缓升起时，她忽然听见江枫眠在她耳边轻声说：“以后做这些事，我陪你。”
虞紫鸢的心猛地一跳，她转头看向江枫眠，正好对上他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那眼神里的情意藏都藏不住。她忽然想起之前总看到江枫眠向晓清月请教问题，还以为他喜欢晓清月，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此刻才明白过来，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地说：“谁要你陪啊。”可嘴角的笑意却出卖了她。
江枫眠知道她是嘴硬心软，也不戳破，只是笑着说：“我想陪你。”
远处的阁楼里，温若寒撑着窗沿，看着山下缓缓升起的万千灯火，像一片会流动的星海，打了个哈欠：“啧，一个个都成双成对的，就剩我们俩在这儿喝西北风。”
蓝启仁捧着书，指尖在书页上轻轻点了点，没接话。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温若寒手里把玩的酒壶，忽然想起白日里看到的那本《如何讨得道侣欢心》，其中有一页写着“投其所好，共饮佳酿”，耳根不由得微微发烫。
温若寒转头看他，忽然笑了：“你手里拿的什么？《如何讨得道侣欢心》？蓝启仁，你可以啊，藏得够深的。”他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戳破，此刻看着这位一向古板的先生难得露出窘迫，觉得格外有趣。“我去取新糕点，你可以去凉亭那边坐会儿。”
蓝启仁被说中心事，有些慌乱，匆匆忙忙地走了。温若寒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随后也往凉亭方向走去，心里想着或许今晚也不是那么无趣。
夜色渐深，云深不知处的灯火依旧在天空中闪烁，每一盏灯都承载着一份情意，在这温柔的夜色里，诉说着一个个动人的故事。晓清弦与蓝晏并肩站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晓清月和魏长泽拌着嘴，却难掩眼中的欢喜；虞紫鸢和江枫眠望着升空的花灯，心意相通；而凉亭里，蓝启仁和温若寒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这一夜，注定是难忘的，注定会成为他们心中最珍贵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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