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气里的甜腥还在往鼻尖钻，温若寒捻着骰子的手指却泛出薄红。象牙白的骨牌在他掌心转得飞快，余光却黏在蓝启仁的发间——那束用白玉冠束起的青丝，衬得他脖颈的线条像雪砌的，连垂落的发带都带着股清冷的韧劲。
“掷吧，小古板。”温若寒的笑里裹着灵力的热浪，赤色衣袍边角在他身侧微微翻飞，像有火苗在布料下游走。他看着蓝启仁伸出的手，指尖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连捏骰子的姿势都透着股一丝不苟的刻板。
蓝启仁的指尖刚触到骰子，就听见温若寒慢悠悠地补了句：“若是我输了，便给你梳个双环髻如何？就像你七岁那年在云深不知处，你母亲给你梳的那种，发间还簪着珠花的。”
“哗”地一声，蓝启仁捏着骰子的手猛地收紧，骨牌相撞发出细碎的脆响。他猛地抬头，撞进温若寒那双燃着笑意的金瞳——那里面藏着的熟稔，像根针猝然刺破了他维持多年的平静。七岁那年的事，除了早逝的母亲和叔父，再无人知晓。温若寒是怎么知道的？
记忆忽然被拽回十五岁的岐山。那时他刚到不夜天听学，整日抱着书躲在角落，连走路都贴着廊柱。温若寒是那时的天之骄子，赤色身影总在练武场的晨光里翻飞，长枪挽出的枪花比天边的朝霞还艳。蓝启仁躲他，像躲一团烧得太旺的火，生怕被燎到分毫。
可偏有躲不开的时候。那日雪下得紧，他抱着刚借来的《符箓考异》往藏书阁走，石阶上结了层薄冰，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后倒去。预想中的疼痛没落在身上，反倒是撞进一个滚烫的怀抱，带着雪粒的寒意和少年人身上的热意，撞得他鼻尖泛酸。
“小古板，走路都不看路？”温若寒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笑，呼吸里的热气融化了他颈间的落雪。蓝启仁挣扎着想推拒，手腕却被对方攥得更紧，“书没掉，放心。”
他这才发现自己把书册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温若寒低头看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忽然解下自己的外袍，不由分说裹在他身上。那袍子还带着对方的体温，混着淡淡的松木香，烫得蓝启仁浑身僵硬。“你……”
“穿着。”温若寒的指尖故意在他耳尖碰了一下，见那点红蔓延到脸颊，才满意地松了手，“岐山的雪野得很，冻坏了你的书，我可赔不起。”
那天温若寒没走，就陪他站在雪地里等雪小些。蓝启仁裹着那件宽大的红袍，听他絮絮叨叨说些琐事——说自己练枪时总走神，想着后山的红梅该开了；说父亲总骂他性子太野，不如蓝启仁沉稳；说等雪停了，要带他去看岐山最有名的温泉，雾气能把整座山都裹成仙境。
蓝启仁始终没应声，却悄悄把那本《符箓考异》的扉页，记下了那天的日期。后来在藏书阁整理旧书时，他偶然翻到一本温若寒忘带走的兵书，扉页上有行狂草：“愿与君共守岐山雪”。那时他只当是少年意气的胡话，如今被温若寒这句“双环髻”勾起来，才惊觉那行字的笔锋里，藏着怎样滚烫的温度。
“发什么呆？”温若寒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不敢掷？还是怕输了给我梳头？”
蓝启仁深吸一口气，松开攥得发白的指尖。骰子落地的瞬间，他听见温若寒低笑一声——四点对五点，他赢了。
“看来是我要给你梳头了。”蓝启仁的声音尽量维持着平稳，转身去拿妖狐备好的梳子时，却发现指尖在微微发颤。桃木梳的齿间还沾着妖气，他用灵力拂过，才慢慢走到温若寒身后。
温若寒很配合地坐下，赤色衣袍铺在地上，像一滩流动的熔金。蓝启仁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垂落的长发——比传闻中柔软得多，发尾还带着点自然的卷，发质极好，乌黑得像能吸光。他忽然想起那年雪地里，温若寒解外袍时，发间落了片雪花，融化后顺着发丝滑进衣领，看得他莫名心慌。
“用灵力吧。”温若寒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你的指尖比梳子软。”
蓝启仁的耳尖腾地红了。他依言凝起灵力，指尖代替木梳，轻轻穿过温若寒的发丝。灵力触到发间时，温若寒忽然低笑一声，肩膀微微颤动：“蓝启仁，你手抖什么？怕梳疼我？”
“闭嘴。”蓝启仁斥道，指尖却下意识放轻了力道。他按照温若寒的要求，要梳一个岐山男子特有的发髻——需将头顶的头发束起，用红绳缠绕成结，再留两缕发丝垂在颊边。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温若寒的后颈，那里的皮肤很烫，像他周身的灵力一样，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蓝启仁指尖发麻。
“当年在岐山，”温若寒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你偷偷给我补过剑穗，记得吗？”
蓝启仁的动作猛地顿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温若寒的佩剑穗子在比剑时被斩断，红色的丝绦拖在地上，沾了泥污。他那天值夜，见剑被随意靠在廊柱上，鬼使神差地解下穗子，回房取了云深不知处特有的冰蚕丝，就着油灯缝补。
冰蚕丝太滑，他缝得手忙脚乱，指尖被针扎出好几个小血点，染红了丝绦。后来他趁夜把剑穗偷偷系回去，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
“我知道是你。”温若寒的声音里裹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那冰蚕丝上有你的灵力味道，清清凉凉的，像云深不知处的雪水。我后来故意把剑穗弄得松松垮垮，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再偷偷给我缝一次。”
蓝启仁的心跳骤然乱了节拍，灵力在指尖打了个晃，竟扯得温若寒的头发微微一疼。“对不住。”他慌忙收力，却听见温若寒低低地笑：“没事，再重点也无妨。”
他咬了咬下唇，加快动作将红绳在发间缠绕。绳结收紧的瞬间，温若寒忽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那掌心滚烫，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烫得蓝启仁像被火燎了似的想抽手。
“还没告诉我年少时的秘密。”温若寒的指尖摩挲着他的腕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说一个，就一个。”
妖狐在半空催得紧，九条尾巴拍打着藤蔓发出“啪嗒”声。蓝启仁看着温若寒眼中的期待，忽然想起那年在藏书阁看到的那句“愿与君共守岐山雪”，想起雪地里那件带着松木香的红袍，想起被自己缝补的剑穗上的血点。
那些被他刻意冰封的记忆，此刻竟像被温若寒掌心的温度焐化了，顺着血管往心口涌。
“我……”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到温若寒耳中，“年少时曾想过，岐山的雪，或许比云深不知处的好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的瘴气仿佛都静了。温若寒猛地回头，赤色的衣袍扫过蓝启仁的手背，他眼中的火焰几乎要烧出来，金瞳亮得吓人，像是有岩浆在眼底翻涌。蓝启仁被那目光烫得别开脸，快步走到一边，耳尖红得快要滴血，连耳根都泛着粉色。
妖狐在半空挠了挠头，显然没听懂这没头没尾的话。只有温若寒抬手摸着头上的发髻，红绳在他指腹间轻轻摩挲，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压抑多年的狂喜，震得发间的红绳微微颤动。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的雪夜，蓝启仁裹着他的外袍，耳尖红得像落了梅瓣。那时他就想，这小古板的清冷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如今总算等到一句，哪怕迟了这么多年，也足够让他心头的火焰，烧得更旺些了。
温若寒摸着发间的红绳，忽然朝着蓝启仁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声音里的笑意藏不住：“蓝启仁，下一轮，换我赢。”
远处的蓝启仁背对着他，肩膀微微绷紧，却没再像往常那样冷斥。只有被风吹起的衣袍边角，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就像被投入石子的冰湖，哪怕表面依旧冰封，湖底早已泛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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