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枫眠是被血腥味拽进这片废墟的。
那股腥甜混着焦糊的气息太烈,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嗅觉上。脚踩在碎砖上的触感钝重而真实,棱角硌得脚底生疼,混着潮湿的水汽,将莲花坞特有的莲香彻底压了下去。他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残垣断壁——
东边的演武场塌了大半,当年他亲手栽下的那排垂柳,如今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干,断口处还凝着暗红的血;西边的药庐被烧得只剩框架,药罐的碎片混在瓦砾里,阳光透过破洞照上去,能辨认出他常用的那只青花缠枝纹药碗,碗沿缺了个角,是去年虞紫鸢赌气摔的,他后来悄悄捡回来粘好了;而他与她尚未住过的卧房,那扇他特意请木匠做的梨花木门,此刻斜斜地挂在铰链上,门板上留着一道深可见骨的鞭痕——像极了她紫电鞭的力道,却不知是谁人所为。
“阿鸢……”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荡开,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不是莲花坞该有的样子。他的家,该是莲叶接天,该是笑语晏晏,该是她穿着紫衣站在廊下,叉着腰骂他“磨磨蹭蹭”,而他拿着新采的莲子,想递过去又怕被她打掉。
下一秒,怀里忽然坠进一个温软的身体。
他低头,正撞进虞紫鸢涣散的瞳孔里。她胸口插着一支箭,箭羽上的雕纹是温氏的标记,狰狞得像要扑出来咬人。鲜血浸透了她紫色的衣襟,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烫得他指尖发麻,仿佛不是血,是熔化的铁水。
“江枫眠……”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气若游丝,却还是执拗地抬起手,想触碰他的脸颊。可那只总是握着紫电鞭、带着薄茧的手,此刻抖得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地悬在半空,“若有来生……”
“别说了!”江枫眠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她瑟缩了一下,“我带你走!我这就带你去找医师!阿鸢,撑住!”
他想抱起她,胸口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低头时,才发现那里也插着一把剑,剑身没入大半,鲜血染红了他素白的衣襟,顺着衣褶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暗红。原来他也快死了。原来这“未来”的结局里,他连送她最后一程的力气都没有。
虞紫鸢看着他胸口的剑,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像破碎的琉璃:“你看……到最后……还是要一起……”
她的手终于垂了下去,彻底没了声息。
“阿鸢!阿鸢——!”
江枫眠的嘶吼卡在喉咙里,眼前的景象突然像被狂风卷过的画卷,哗啦啦地翻卷起来。废墟褪去,露出熟悉的卧房,红烛摇曳,映得满室皆红。
他坐在床沿,身上穿着红色的喜服。而虞紫鸢就坐在对面的床榻上,凤冠霞帔,珠翠环绕,却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空气里只有烛火噼啪的声响,和他自己沉重的呼吸。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还未提亲,她还未点头,眉山的婚约还悬在空中,怎么会有新婚之夜?
他记得自己原是打算下月去眉山的提亲,带上他准备的聘礼,还有那支他偷偷雕了半年的木簪——簪头是朵小小的紫鸢花,他练了无数次,才敢确定不会扎到她。他想对她说,紫鸢花配紫衣,很好看。可话到嘴边,在这“未来”的幻境里,却变成了沉默。
他总觉得她那样骄傲的性子,定是不屑听这些虚礼,却忘了,再骄傲的姑娘,嫁人的时候也会忐忑。就像此刻,她指尖绞着帕子的小动作,瞒不过他的眼。
画面再转,是他们第一次争吵。
虞紫鸢将那幅晓清月送的《寒江独钓图》扔在他面前,画轴散开,墨色的山水溅上了几滴她的泪:“江枫眠,你是不是还想着她?”
他当时正忙着处理宗门事务,累得头晕,只觉得她无理取闹,皱着眉说了句“你别胡搅蛮缠”。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转身就走,衣角扫过桌角的铜镜,“哐当”一声碎在地上——那是她的陪嫁,据说还是她母亲传下来的。
他看着地上的碎镜,心里其实是慌的,想道歉,却拉不下脸。这“未来”的自己,竟和现在一样笨拙。
再后来,争吵成了家常便饭。
她骂他心里有别人,翻出他书房里晓清月送的砚台,摔在地上;他怨她不肯信他,看着她用紫电鞭抽碎药庐里的药草,只觉得疲惫不堪。他躲进书房,她锁上卧房;他想递杯热茶缓和气氛,她却以为他在敷衍;他看着她对着襁褓中的江澄红着眼眶掉泪,想说“我也心疼”,却终究只是沉默。
他总以为,日子还长,总有机会解释。他以为她懂他的沉默,懂他藏在冷淡底下的在意——就像那次她怀江澄时孕吐,他夜里悄悄守在床边,替她擦汗,给她顺气;就像她每次回眉山,他都会提前备好她爱吃的蜜饯,让侍从偷偷塞进她的行囊;就像她用紫电鞭伤了人,他替她善后,挨了父亲的责骂,却从未怪过她一句。
可他没说。他把所有的话都藏在心里,以为时间会证明一切。原来“未来”的自己,也还是学不会开口。
直到此刻,看着幻境中虞紫鸢倒在他怀里,看着她最后那声带着释然的笑,江枫眠才猛地意识到,那些年的争吵,从来都不是因为晓清月。
她不是怪他心里有别人,是怪他不肯说一句“我心里只有你”;她不是喜欢用紫电鞭发脾气,是想用尖锐的方式逼他看她一眼;她摔碎他的茶具,砸他的画轴,不过是想确认,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分量。
而他呢?他怨她多疑,怨她暴躁,却从未想过,她那些藏在尖锐底下的在意,那些被骄傲包裹的不安,其实都在等他一句肯定。
“阿鸢……”江枫眠伸出手,想触碰幻境中她渐渐冰冷的脸,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悔恨像毒蛇,顺着血脉钻进心脏,一口一口啃噬着他的血肉。他想起“未来”里,她每次争吵后,会偷偷躲在厨房,给江澄做他爱吃的莲子羹,眼眶红红的,却还是强装没事;想起她在他受伤时,嘴上骂着“没用”,却连夜守在床边,给他换药;想起她对着眉山来的信哭红了眼,却不肯告诉他是母亲病了,怕他担心。
原来他会错过这么多。原来那些被“未来”的他当作“无理取闹”的瞬间,全是她小心翼翼递过来的真心。
幻境中的画面还在继续。他看到自己和虞紫鸢在突袭中背靠背站着,她的紫电鞭护着他的后背,他的三毒剑挡在她身前;看到他们被围困时,她想都没想就扑过来替他挡箭,而他也同时转身,将她护在怀里;看到他们倒在血泊里,手却紧紧握在一起,再也没有松开。
“若有来生……”他听见自己在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若有来生,我一定……”
一定什么?一定早点说喜欢?一定好好听她说话?一定把藏在心里的话全说给她听?
可哪里还有来生。若这“未来”是真的,他连现在都抓不住。
江枫眠缓缓跪倒在废墟里,双手插进滚烫的血土里,指甲缝里塞满了碎砖和尘土。他看着幻境中虞紫鸢失去生气的脸,看着那对再也不会争吵的身影,心口的痛比胸口的剑伤更甚。
他不知道,此刻在另一处幻境里,虞紫鸢正看着他给晓清月插簪的画面,眼神冷得像冰。她不知道他的悔,他也不知道她的痛。这对明明在意着彼此的人,此刻正被幻境隔在两个世界,承受着因误会而生的、最残忍的刑罚。
风吹过莲花坞的废墟,卷起地上的血沫和尘埃,像一首无声的挽歌。江枫眠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废墟里回荡。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送出的那支木簪。
原来有些话,现在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原来这“未来”最残忍的地方,不是死亡,是让他看清了所有错过,却连一句“对不起”都无法说给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