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启仁站在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里,指尖捻着一枚竹制书签,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温润,却迟迟没有落在摊开的卷宗上。“蓝氏家规补遗”七个小楷工整如刻,墨色沉静,一如他这些年被规训得纹丝不动的日子。铜炉里的檀香明明灭灭,一缕青烟斜斜升起,混着陈年书页的干燥气息,将这方天地衬得像座精致的囚笼。
兄长蓝晏闭关已经三年了。
寒室的石门落锁那日,檐角的冰棱刚化了一半,滴答的水声里,兄长只留下一句“诸事问二公子”,便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蓝启仁便接过了这副担子,处理族中事务时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教导子弟时戒尺落在掌心的清脆声,成了他生活里唯一的节奏。旁人都说二公子越发像块捂不热的玉,只有他自己知道,午夜梦回时,寒室石门上蔓延的冰纹总会钻进梦里,冻得他心口发疼,连呼吸都带着霜气。
他隐约知道兄长的闭关与晓清弦有关。兄长与她在雅室谈了整夜,窗纸上的剪影交叠到三更,第二日清晨,寒室的门便落了锁。蓝晏那孩子更是失魂落魄了许久,练剑时剑穗缠上了枯枝,抄家规时墨滴晕染了半页纸,后来虽渐渐恢复如常,可看向雅室方向的眼神里,总藏着些说不清的郁色,像被云翳遮住的月亮。
他怨吗?或许有一点。怨兄长将这千斤重担骤然丢给他,怨那不知名的缘由困住了兄长,也怨那个让蓝氏陷入这般境地的晓清弦。可他终究是蓝启仁,是读着“雅正”二字长大的蓝家人,纵有千般心绪,也只化作指尖愈发用力的按压,将卷宗上的字迹印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些不合规矩的念头,一并压进纸页的褶皱里。
“启仁。”
一道带着灼热气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火星落在积雪上,猝不及防地打破了藏书阁的寂静。
蓝启仁猛地回头,心脏骤然一缩。温若寒就站在不远处的书架前,红衣似火,在这素白清冷的藏书阁里,像一团烧得太旺的火焰,灼得人眼生疼。他手里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书,书页边缘泛着诡异的红光,正是被蓝氏列为禁忌的《阴虎符考》。更让蓝启仁心惊的是,他周身灵力翻涌,带着不祥的黑气,那些黑气像活物般缠绕着他的手腕,顺着衣袍的褶皱往上爬,在领口处凝成小小的漩涡。
“你在看什么?”蓝启仁厉声问道,起身便要上前夺过那本禁书。他太清楚这书的危险,当年父亲便是为了销毁它,才被书页间溢出的戾气所伤,落得半身不遂。
可他刚迈出一步,就被温若寒挥袖挡开。一股灼热的力道撞在他胸口,让他踉跄着后退数步,后背撞在书架上,震得几卷《蓝氏历代法脉考》掉落在地,纸页散开,像只折了翼的白鸟。
“你看。”温若寒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狂热,眼角的红痣在红光映照下,竟有几分妖异。他举起禁书,书页上的咒文发出刺目的红光,映得他眼底一片猩红,“这样,我就能更强,能护着你,护着蓝氏……那些觊觎云深不知处的人,那些敢伤害你的人,我都能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黑气顺着他的指尖爬上脸颊,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狰狞的纹路,像冰裂的痕迹。“启仁,你看啊……你看我是不是很强?这样,你就不用再一个人撑着了,兄长也能出来了……”
“若寒!住手!”蓝启仁厉声喝道,指尖飞快地掐动清心诀,想结印镇压那股黑气。可灵力刚在丹田汇聚,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像被冻住的溪流,他竟动弹不得分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温若寒一步步走向走火入魔。看着他眼中残存的清明被戾气吞噬,像被乌云吞没的最后一缕月光;看着他抚摸禁书的动作越来越偏执,指腹蹭过书页,磨出淡淡的血痕;看着那些黑气像藤蔓般缠上他的脖颈,勒出深深的红痕,将那抹红衣衬得愈发凄厉。
“若寒……”蓝启仁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与温若寒相识数十载,从少年时在论剑台上的针锋相对,到后来隔着两派立场的惺惺相惜,他太清楚这个人的性子——看似张扬不羁,实则比谁都重情义。他知道温若寒想帮他,想帮蓝氏,可这方式,是饮鸩止渴,是飞蛾扑火。
“启仁……”温若寒忽然看向他,眼神涣散,却还带着一丝恳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没有错……我只是想……”
话未说完,他便猛地倒了下去。黑气瞬间将他吞噬,那身红衣在黑气中迅速褪色,像被泼了墨的晚霞,最终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只在地上留下一滩焦黑的印记,像块丑陋的疤。
藏书阁的寂静里,只剩下蓝启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他站在原地,指尖还保持着结印的姿势,却再也按捺不住地颤抖起来。方才的画面太过真实,温若寒倒下时的眼神,那被黑气啃噬殆尽的身体,都像烙铁般烫在他脑海里。
而就在这时,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扭曲。焦黑的印记褪去,藏书阁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血腥气涌了进来——
门外的石阶上,青石板被染成了暗红。蓝氏子弟的尸体倒了一地,白色的衣袍浸在血里,像被踩烂的梨花。一道青衫身影执剑而立,剑光上沾着的血珠滴落在地,晕开细小的红。是晓清弦。
她的发带散了,几缕青丝贴在汗湿的脸颊上,眼尾泛着诡异的红,像哭过,又像燃着怒火。她一步步走上石阶,剑尖指向藏书阁的方向,那方向,正是他此刻站的地方。
“蓝启仁,出来受死。”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淬了冰的恨意,“我师兄的命,该你们蓝家来偿。”
蓝启仁猛地攥紧了拳。他看着她挥剑斩断门楣上的“雅正”匾额,看着她剑气扫过廊下的玉兰花,花瓣与血混在一起落下。他想不通,那个曾在比他兄长相爱的女人,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兄长的闭关,温若寒的执念,晓清弦的复仇……这些画面像破碎的镜片,在他眼前旋转、碰撞,最终拼成一幅惨烈的未来。
他想起兄长闭关前,曾对他说:“启仁,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东西。”那时他不懂,如今看着眼前的血色幻境,忽然懂了。
兄长是自己囚禁了自己,困在寒室里,与那些说不清的执念对峙;蓝晏是甘愿被囚禁,困在对晓清弦的情愫里,连他这个弟弟都看得出,却无能为力;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被“规矩”“责任”囚禁着,连一句关切的话,都要在心里辗转千百遍,才敢化作一声平淡的“多保重”。
温若寒的走火入魔,晓清弦的复仇,不过是这重重囚禁中,最惨烈的几种可能。
蓝启仁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覆上一层冰霜。他缓缓抬手,将那本摊开的卷宗合上,动作沉稳,再无半分颤抖。
幻境终究是幻境,他不能让它成真。
他不知道晓清弦与兄长、与蓝家究竟结下了怎样的仇怨,也不知道那所谓的“真相”里藏着多少隐情。但他知道,云深不知处不能乱,蓝氏不能毁。
兄长的闭关也好,温若寒的执念、晓清弦的恨意也好,他或许无法立刻解开这些困局,但他能守住眼下的规矩,守住云深不知处的安宁。
至于未来……他握紧了手中的书签,竹片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混沌的心绪清明了几分。
总要走一步,看一步。
藏书阁外,月光穿过云层,落在青石板上,像一层薄薄的霜。蓝启仁走出藏书阁,背影挺直如松,只是在经过通往寒室的那条路时,脚步顿了顿。寒室的石门上,冰纹又蔓延了几分,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他终究没有回头,只是将那枚书签,轻轻夹进了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