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到后半截,烛芯积了寸长的烛花,火光渐渐弱下去,室内的红光也淡了些,只剩暧昧的暖黄裹着帐内的气息。晓清弦不知何时昏沉睡去,眉头却仍蹙着,像是梦里也在挣扎。蓝晏替她掖好被角,指尖拂过她汗湿的额发,触到她依旧带着余温的肌肤,喉结无声滚动了一下。
他起身时动作极轻,生怕惊醒了她。月光重新从云隙里钻出来,落在她手臂的伤口上——那道被玉簪划破的痕迹已经结痂,淡粉色的疤在雪白肌肤上格外刺眼。蓝晏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簪,簪头的兰花沾了点干涸的血迹,冷白的玉色被衬得有些发红。
他握着玉簪站在床边,看了她许久。帐内还残留着那股甜香,只是此刻闻来只剩腻味,混着血腥气和两人交缠过的气息,让他胸腔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绪。愤怒、心疼,还有一丝隐秘的、不敢承认的满足,像乱麻缠在一起。
“长老们倒是算得精妙。”他低声自语,声音冷得像冰。指尖猛地收紧,玉簪的棱角硌进掌心,疼意让他更清醒——这场算计里,最可悲的是,即便没有那红烛,他恐怕也未必能守住底线。
他转身走出内室,外间的合卺酒还放在桌上,两只杯子并排着,殷红的酒液早已凉透。廊下守着的侍从见他出来,刚要说话,就被他眼神里的寒意冻住了声音。
“去查,昨夜谁经手了龙胆小筑的红烛。”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半个时辰内,我要知道结果。”
侍从屈膝应是,转身时脚步都有些发颤。蓝晏望着院门外沉沉的夜色,龙凤洗竹的飞檐在月光下勾着冷硬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当了三年宗主,原以为早已驯服了这头巨兽,如今才知,那些藏在阴影里的獠牙,从来都没收起过。
没等半个时辰,负责采买烛火的管事就被押了进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宗、宗主……”管事抖得像筛糠,头埋在地上不敢抬。
“说。”蓝晏靠在廊柱上,白衣上还沾着未褪尽的酒气,眼神却冷得像淬了冰。
管事嗫嚅着,话不成句,只反复说着“是长老们……是二长老让我在烛芯里掺了东西”。蓝晏听完,没再问,只挥了挥手让侍从把人带下去。二长老,他那位总以“宗族大义”自居的叔公,果然是他。
他站在院里,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转身回了内室。晓清弦还没醒,只是睡姿变了,半边身子探出被外,露出肩头暧昧的红痕。蓝晏走过去,刚要替她盖好被子,她却忽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晓清弦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像蒙着层雾,可那层雾很快就散了,昨夜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进脑海——红烛的光、灼人的热、他失控的吻、玉簪刺进手臂的疼,还有最后那阵让她羞耻又无力的沉沦……
她猛地坐起身,被子从肩头滑落,露出满身的痕迹。她像被烫到一样,慌忙拉紧被子裹住自己,指尖抖得厉害,连带着声音都发颤:“你……”
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不是无声的哽咽,而是带着压抑的哭腔,豆大的泪珠砸在锦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不是想哭,可那股屈辱、愤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了,除了哭,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蓝晏被她的哭声刺得心头发紧,下意识想伸手去碰她,却被她猛地躲开。
“别碰我!”她尖叫出声,眼睛红得像兔子,里面却燃着怒火,“蓝晏,你混蛋!”
他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她缩到床角,像只受惊的小兽竖起所有尖刺,连指甲都掐进了掌心。“清弦,我……”他想说不是他的主意,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不是他的主意,又有什么区别?事情已经发生了。
“滚!”晓清弦抓起枕边的枕头砸过去,枕头没什么力道,落在他脚边,“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出去!”
蓝晏弯腰捡起枕头,放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脸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哭起来肩膀一抽一抽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可那双眼睛里的恨意,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锋利,像淬了毒的刀,一下下扎在他心上。
“我知道你恨我。”他声音沙哑,“但你先把药涂了,伤口会发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床头,“我在外面等你,等你冷静下来,我们……谈谈。”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那只装着药膏的瓷瓶被她扔在地上,白色的药膏溅在青砖上,像一滩凝固的泪。
他脚步顿了顿,终究没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两个世界。晓清弦看着那扇门,忽然像脱了力一样瘫软下去,抱着膝盖失声痛哭。哭了许久,直到嗓子发哑,眼泪流干,她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手臂的伤口上。
结痂的地方被泪水浸得有些发痒,她伸手去抠,指尖刚碰到痂皮,就想起昨夜蓝晏按住她伤口时,眼底翻涌的惊痛。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她猛地缩回手,用力抹了把脸。
不能哭,哭是最没用的。师兄还等着她报仇,师父的仇还没查清,她怎么能在这里自怨自艾?
她挣扎着下床,身上的嫁衣早已皱得不成样子,被撕开的衣襟垂在腰间,露出里面水绿色的中衣——中衣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发黑,兰草暗纹被晕染得模糊不清。她走到镜前,铜镜里映出的人影陌生得让她心惊:头发散乱,眼角红肿,脖子上还留着他咬过的红痕,浑身都透着被摧残过的狼狈。
她抓起铜镜狠狠砸在地上,镜面四分五裂,映出无数个破碎的自己。
“晓清弦,你不能输。”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这只是他们的圈套,你不能被打倒。”
她找了件干净的素色衣衫换上,换下的嫁衣被她团成一团扔在角落,像丢弃一件肮脏的东西。收拾妥当后,她走到门口,手放在门闩上,却迟迟没拉开。
门外的蓝晏还在吗?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想见他,还是怕见他。脑海里反复闪过他昨夜的样子——愤怒的、隐忍的、失控的,还有最后在她耳边低喃“别怕”时,那瞬间的温柔。
那些温柔像毒药,让她心慌意乱。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蓝晏就站在廊下,背对着她,望着院墙外的天色。晨光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了层金边,可那背影却透着说不出的落寞。听见开门声,他转过身,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
“我要走。”晓清弦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眼神里再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昨夜的哭泣和失态只是一场梦,“蓝晏,我们之间,就当是一场交易。你救过我,我欠你一条命,昨夜……就当是还了。”
蓝晏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眉头紧锁:“清弦,这不是交易。”
“那是什么?”她笑了笑,笑意却没到眼底,“是你们蓝家用下作手段换来的苟合?还是你蓝宗主一时兴起的玩弄?”
“晓清弦!”他厉声打断她,眼底的红血丝又冒了出来,“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然呢?”她抬眼望进他眼底,一字一句道,“蓝宗主,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温柔吧。我晓清弦不需要。从今天起,你我两清,再无瓜葛。”
她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刚走到院门口,就被两个侍从拦住了。
“让开。”她冷声道。
侍从面有难色,看向廊下的蓝晏。蓝晏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她看不懂。
晓清弦心头火起,刚要动用灵力,却发现丹田处依旧滞涩——那“锁情引”的余劲还在,灵力只能勉强调动一二。她咬了咬牙,侧身想从侍从身边挤过去,手腕却忽然被人攥住。
蓝晏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烫得她一哆嗦。“你走不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抗拒的固执,“清弦,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放开我!”她挣扎着,却被他攥得更紧,“蓝晏,你还想软禁我?”
“至少,等你身体好了再说。”他盯着她苍白的脸,“锁情引伤灵力,你现在出去,是想让仇家捡便宜?”
这句话戳中了晓清弦的软肋。她确实不能现在离开,师兄的仇还没报,她不能这么狼狈地送上门去。可被他这样困住,让她觉得窒息。
蓝晏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好。”
他松开手,看着她转身走向内室,背影里的倔强几乎要撑裂晨光。他知道,龙胆小筑四周早已布下他亲手设的结界,除非他撤去封印,否则以她此刻的灵力,连院门都出不去。这道结界是保护,也是他不敢承认的挽留,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困在这方天地里,谁也逃不脱。
接下来的几日,晓清弦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见任何人。蓝晏每日都会让侍从送来汤药和吃食,她却动也不动,只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坐在窗边,望着院墙上空的月亮发呆。手臂上的伤疤渐渐淡成浅粉色,可每次触到,仍会想起那夜的红烛与血腥,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直到第七日清晨,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笑语声,打破了连日的沉寂。晓清弦皱了皱眉,走到窗边掀开一角窗纱,只见蓝晏正站在院门口,与几位女子说话。为首的是藏色散人晓清月,她穿着一身浅紫色衣裙,笑起来眉眼弯弯,正是她那位许久未见的师妹。旁边站着的是谢翎夭,一身红衣似火,腰间佩着把弯刀,眼神里带着几分桀骜。不远处还站着虞紫鸢与林如雪,两人正低头说着什么,眉眼间都带着待嫁的娇羞。
晓清弦的心猛地一沉。她们怎么会来?
没等她反应过来,晓清月已经看见了窗边的她,笑着挥手:“师姐!”
蓝晏顺着她的目光望过来,四目相对,晓清弦慌忙放下窗纱,心脏却跳得厉害。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师姐,好久不见,你怎么躲在这里?”晓清月快步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语气亲昵,“我们是来告诉你,我和长泽,还有紫鸢、如雪,都打算下个月成婚了,特意来请你回去喝喜酒呢。”
晓清弦看着师妹脸上幸福的笑容,喉咙有些发紧。她记得魏长泽,是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与清月确实相配。可她如今这般境地,怎能回去参加婚礼?
“我……”她刚想开口拒绝,就见蓝晏走了过来,淡淡道:“清弦近日身体不适,怕是回不去了。”
晓清月愣了一下,关切地看向晓清弦:“师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无妨,老毛病罢了。”晓清弦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婚礼我就不去了,祝你们新婚快乐。”
晓清月还想说什么,却被谢翎夭拉了一下。谢翎夭冲她使了个眼色,然后看向晓清弦,挑眉道:“既然身子不适,那便好好休养。不过我们难得来一趟,总该让我们喝杯茶再走吧?”
蓝晏点了点头:“侍从已经备好了茶,诸位里面请。”
众人走进客厅,侍从奉上茶水。晓清弦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只听她们聊着婚礼的细节,心头像压了块石头。虞紫鸢与林如雪说了几句便借口还有事,先行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晓清月、谢翎夭、蓝晏和她四人。
晓清月看了看晓清弦,又看了看蓝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师姐,你和蓝宗主……”
“我们没什么。”晓清弦打断她,语气生硬,“清月,我有话跟你说,你随我来。”
她起身往外走,晓清月疑惑地看了谢翎夭一眼,连忙跟了上去。两人走到后院的假山旁,晓清弦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师妹,眼神复杂。
“清月,”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你成婚之后,就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找我了。”
晓清月愣住了:“师姐,你说什么呢?我们是师姐妹啊!”
“正因为是姐妹,我才不想拖累你。”晓清弦别过脸,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身上有很多麻烦,说不定哪天就……总之,你忘了我就好。”
“师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晓清月抓住她的手,急道,“是不是蓝宗主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
“不是他的错。”晓清弦摇了摇头,甩开她的手,“你别问了,照我说的做就好。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她转身就走,不敢再停留。晓清月看着她的背影,眼眶有些发红,却终究没有追上去。
晓清弦回到客厅时,谢翎夭正坐在那里喝茶,蓝晏则站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她走到谢翎夭面前,开门见山道:“谢姑娘,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谢翎夭放下茶杯,挑眉道:“哦?什么事?”
“我想请你帮我查一个人。”晓清弦压低声音,“我师兄的死,我怀疑与蓝家的二长老有关,我需要证据。”
谢翎夭看了蓝晏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帮你可以,不过我有条件。”
“你说。”
“我帮你查清楚真相,你要留在龙胆小筑一年。”谢翎夭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一年里,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晓清弦愣住了:“什么事?”
“一年后我再告诉你。”谢翎夭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你答应吗?”
晓清弦看向窗边的蓝晏,他背对着她们,看不清表情。她知道,谢翎夭手段通天,有她帮忙,查二长老会容易得多。而且她现在被蓝晏的结界困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做个交易。
“好,我答应你。”她咬了咬牙,“不过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清月和蓝晏。”
谢翎夭笑了:“成交。”
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看了蓝晏一眼,眼神意味深长。蓝晏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晓清弦身上,眼底带着一丝探究。
晓清弦避开他的目光,起身回了房。她知道,这一年不会平静。她与蓝晏的纠葛,与二长老的仇怨,还有谢翎夭的交易,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越缠越紧。可她别无选择,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夜深人静时,晓清弦坐在床边,看着手臂上的伤疤,忽然想起谢翎夭临走时的眼神。她总觉得,谢翎夭的交易没那么简单,而蓝晏,似乎也知道些什么。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地上,像一片清冷的霜。她轻轻抚摸着伤疤,喃喃自语:“师兄,师父,等着我,我一定会查清真相的。”
而窗外的廊下,蓝晏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的房门,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听到了她的话,也猜到了她与谢翎夭的交易。他知道她想查二长老,其实他也在查。只是他没想到,她会为了真相,甘愿留在他身边一年。
这一年,对他来说,是恩赐,还是更深的折磨?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只要她还在这龙胆小筑里,还在他能看到的地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