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被墨汁一层层洇透的绸,把整座老宅裹得密不透风。风掠过檐角,铜铃颤出细碎的清响,像谁在暗处拨弄着锈迹斑斑的弦。廊下的红灯笼晃了晃,烛影在青砖地上碎成一片血色的湖。我倚在后院的乌木门框上,指尖触到木纹里渗出的夜露,冰凉得像是摸到了时间的裂缝。
前厅的笑声还浪头似的迭着,鹿血酒的热却已沿着喉管一路烧到脏腑。我抬眼,看见张思懿、张思玥、张思澜三个孩子像抱团的小兽,一齐钻进张起灵怀里。他们发梢滴着冷水,月光一照,碎成银白的针。张起灵眉心微蹙,掌心贴上他们后颈,那一点温度被夜风瞬间掠走,只剩他指节里隐忍的苍白。
“这么冷啊……”他低声道,嗓音像雪线以上未化的冰。
解雨臣斜倚阑干,指尖转着一只空杯,釉色在灯下泛出鹿血的暗紫。他叹口气,声音温温地浮在夜气里:“喝了鹿血酒身体发热,如今又洗冷水澡,一冷一热,怕是要烧起来。”
王胖子笑得前仰后合,肚皮上的软肉跟着颤,像一口沸锅。“冰火两重天!咱们这小崽子们,可比下斗还刺激。”
黑瞎子懒懒地拨弄着墨镜,镜腿敲在檀木椅上,叮叮当当,像给笑声打着节拍。“明日得替他们告假,高烧可不是闹着玩的。”
吴邪立在阶前,半张脸浸在灯笼的红光里,眉骨下却是一片青影。他声音低而短:“退烧药可备了?”
我晃过去,背脊蹭过门框,粗砺的木屑隔着布衫仍刺得皮肤发紧。“没用,”我抬手抹了把脸,夜露混着酒气,“鹿血酒的热,钻在骨缝里,药压不住。”
张起灵抬眼看我,黑眸里映着两盏灯笼,像幽井里浮起的火。他抱稳孩子们,衣襟被夜风吹得猎猎,像一面不肯倒的旗。“那便捂汗。”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被酒意煨得沙哑。
他点头,转身,袍角扫过门槛,惊起一簇尘埃。那尘埃在灯影里浮浮沉沉,像未竟的叹息。
我伸个懒腰,骨节噼啪炸开,像远处竹林里冻裂的冰。该去瞧瞧江天海了,那坛鹿血酒,不知把他烧成了什么模样。
穿过回廊,风换了方向,带着后山潮湿的松脂味。客厅里只点一盏壁灯,灯罩是旧铜,光被割得支离破碎。江天海瘫在软榻上,领口扯到锁骨,胸膛起伏像被潮水拍烂的岸。他抬眼,眸子里燃着两簇幽火,笑却仍是软的:“老朋友……你可没告诉我这酒这么猛。”
我倚在另一侧门框,双臂环胸,木棱硌得臂弯发疼。“我也没想到,你一杯就倒。”
他摆手,腕骨在灯下伶仃得像折枝。“后劲大……却暖得叫人舍不得放下。”
我挑眉,舌尖顶顶上颚,鹿血的味道又翻上来,像有细小的兽在咬。“给你叫个小美人灭灭火?”
江天海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清明,随即又淹没在酒色里。“别让小逸看见……”
“他们早睡了。”我耸肩,听见自己喉咙里滚出的笑,像瓦片相击的脆响。
他咽口唾沫,喉结上下一滚,终于点头。我转身,夜风扑在脸上,像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
蒋屹川倚在月洞门边,狐狸眼弯成两钩新月。我低声吩咐:“要只漂亮的,性感些。”他笑得意味深长,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条甩尾的狐。
不多时,九尾狐来了。她踏过中庭的青砖,每一步都似在丈量男人的呼吸,腰肢扭成一条柔软的鞭。灯影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九条尾巴倏忽展开,像一把骤然撑开的骨扇,扇面上浮着暗银的纹。
江天海看得痴了,醉意爬上眼角,把那点克制的清明彻底淹没。他踉跄起身,手掌贴上那截细腰,掌心温度高得似要烙下焦痕。“小美人……”他笑,声音黏而热,“今晚,可得好好疼你。”
九尾狐低笑,吐息落在他耳廓,像一瓣雪落进火塘。“江先生,可要怜惜人家。”
我打了个哈欠,转身,把满室旖旎关在身后。风从袖口灌进来,吹得胸腔里那点酒意东倒西歪。
再回房时,夜已深得像一坛打翻的墨。张起灵坐在床沿,帐幔半垂,烛火只剩豆大一点,在他睫毛上跳着将熄未熄的金。三个小家伙蜷成三团小毛球,呼吸匀长,额发被汗黏在鬓角,像打湿的小草。
我褪了军装,金属扣撞在柜面,脆响惊不醒他们。翻身上床,床垫陷下一弯月,我伸手揽住张起灵的腰,指腹触到衣下紧实的线条,像摸到一柄收在鞘里的刀。“老婆,”我贴着他耳廓,声音压得极低,“他们睡了?好点没?”
他合上书,指尖在封面上摩挲一下,像替谁掖好被角。“嗯。”尾音刚落,他侧头,鼻尖蹭过我颈侧,顿时一僵,“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我低笑,唇贴着他耳垂,鹿血的热在血管里鼓噪,像千万面锣同时敲响。“跟天海喝了一整坛……你说呢?”
帐幔落下,烛火熄了。黑暗里,只剩彼此交错的呼吸,像潮水拍岸,一浪高过一浪。我解下腰带,金属扣坠地,脆响被棉被吞没。指尖掠过他的脊背,皮肤在黑暗里泛出细碎的颤,像风中的苇。
他闷哼一声,指节陷入我肩窝,力道重得像要掐断什么。我俯身,以吻封缄,把那一声破碎的吟咽进自己喉里。鹿血在身体里烧,理智被烤成卷曲的灰,只剩最原始的占有与给予。
夜很长,风在窗外打着旋儿,卷起枯叶,一下一下拍在窗棂,像谁焦急的指节。床头的铜钩晃了又晃,帐幔被汗意浸透,重得垂坠。我最后一次俯身,吻过他眼角那滴将坠未坠的泪,咸涩在舌尖炸开,像雪夜里的第一粒盐。
终于归于平息。我抱他去浴房,月光从瓦缝漏进来,落在他的锁骨,像一条银色的河。水声潺潺,热气浮起,把两人的影子揉成一团模糊的墨。再回床时,他蜷成一团,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像草叶上未坠的秋露。
我躺下,把他连人带被圈进怀里。窗外,天幕正由墨蓝转蟹壳青,星子一颗颗熄灭,像被谁随手掐灭的烛芯。
再睁眼,已是满室金尘。阳光透过窗棂,把尘埃照得纤毫毕现,像无数细小的金箔在空气里浮游。张起灵先醒,睫毛颤了颤,像蝶翅抖落昨夜的露水。他伸手去探孩子们的额,指尖刚触到,眉心便蹙起一道浅川。
我迷迷糊糊睁眼,嗓子干得冒烟,刚唤一声“老婆”,便被他一记眼刀钉在原地。那眸子里浮着一层薄雾,雾后是尚未散尽的倦与恼。
我讪笑,伸手想替他揉腰,却被他拍开。掌心相触,一触即离,却烫得我指节发疼。窗外,风又起了,卷起檐角铜铃,叮叮当当,像谁在笑,又像谁在哭。
孩子们额头的热仍未退,张起灵低头给班主任发讯息,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像啄食的鸟。我望着他后颈那一点未褪的绯红,心里忽然生出一点没由来的慌——鹿血酒的热,真的过去了吗?
风铃再响时,我听见自己心跳,一下比一下重,像远处山头滚落的闷雷。而帐幔低垂,阴影里,张起灵腰间那一道被我指甲划出的浅痕,正悄悄渗出一点胭脂色的血珠,像极了昨夜未饮尽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