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铜铃被午后的风揉得叮当作响，像是谁在轻轻叩问一段不愿被揭开的秘密。我倚在窗棂旁，看日影一寸寸爬上回廊的雕花，像一条慵懒的蛇，把整座老宅缠进金色的梦里。就在那光与尘交错的缝隙里，我听见思懿猫似的呼吸——她眨巴着眼睛，睫毛扑簌簌地扇动，仿佛要把空气里浮动的碎金都扇进瞳仁深处。
“什么啊？”她压低声音，嗓音里带着奶声奶气的潮湿，像刚化开的雪水，滴滴答答落在我的耳廓。
思战没答，只伸指抵在唇边，指节上还沾着方才偷剥橘子留下的微凉汁水。他拽住妹妹的后领，两个孩子便一同蹲下去，像两株被风吹折的幼苇，悄悄伏在门槛的阴影里。我顺着他们偷觑的方向望去——花厅外，一株西府海棠开得正烈，粉白的花瓣被风扬起，落在解雨臣的肩头，又滑到黑瞎子摊开的掌心。两人十指相扣，指缝间漏下的光斑像碎银，叮叮当当落进尘埃。
“这两个人在干嘛？”思战挠挠后脑，发旋里嵌着几瓣落花，像不小心栽进去的春天。
“手牵手……不是只有爹爹和父君才会这样嘛？”思懿把声音压得更低，却压不住语气里鼓噪的好奇。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两粒被井水养大的星子，一碰就要溅出光。
我本想出声喝止，可话到喉头又被一阵风堵了回去。那风裹着海棠的香，也裹着旧年尘封的温柔——我想起很多年前，解雨臣在雨夜里为黑瞎子撑伞，伞骨倾斜的弧度与今日他们相握的指节如出一辙。原来岁月把某些秘密藏得极深，却偏又在一阵风里泄露端倪。
然而没等我回神，一声“咚”的闷响骤然砸在回廊。思玥那小丫头赤着脚跌出来，衣襟歪斜，发带松散，像只刚被春雷惊醒的雏雀。她一头撞进两个哥哥中间，三人滚作一团，花瓣与惊呼齐飞，霎时把静谧的午后撕出一道裂口。
我疾步赶去，衣摆扫过门槛，惊起一地浮光。三个小团子已叠坐在门槛外，思战捂着额头，指缝间渗出一点红，像雪里突然绽开的梅；思懿的眼泪悬在睫毛，将坠未坠；思玥则扁着嘴，委屈像潮水一波波涌上来，把她的脸泡得通红。
“爹爹……我们没事……”思战嗫嚅，声音却带着颤，像被风吹动的铜铃，余音里全是后怕。
我蹲下身，掌心覆在他发顶，触到一层细密的汗。阳光斜照，把四个人的影子叠成歪歪扭扭的一团，像一幅被水洇湿的皮影。张起灵不知何时已立在我身后，衣袍带着冷杉的气息，像雪夜里的刀光，无声地剖开浮动的花香。他淡淡扫了孩子们一眼，那目光并不严厉，却让孩子们不自觉缩了缩脖子——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把他们的顽劣按进尘埃。
“你们三个小鬼头，偷看什么呢？”黑瞎子的声音从海棠影里浮出来，带着惯常的调侃，尾音却软，像怕惊散枝头栖着的蝶。
三个小脑袋摇成拨浪鼓，思懿把脸埋进掌心，耳根红得几乎透明。解雨臣失笑，抬手在黑瞎子肩窝轻捶一记，那一拳没用什么力，却震得花瓣纷纷，像下了一场柔软的雪。雪影里，黑瞎子侧过脸，唇角弯出一点纵容的弧度——我忽而明白，他们并不在意被窥破，甚至乐意让这秘密在春风里开成一朵明目张胆的花。
然而笑声未落，我心里却猛地一空，像被谁抽走了一块拼图。我回头数孩子：一、二、三……本该是四。
“思烽呢？”
话音落地，满院风声倏然收拢。婴儿车里只剩一条被蹬乱的薄毯，软绵绵地蜷成空巢。张起灵眸色骤暗，像被乌云吞没的星子。他转身，衣袍掠起一道冷冽的弧，刀鞘击在廊柱上，发出清脆的“铮”——那声音像一道裂帛，把午后所有的暖色劈成两半。
众人四散，脚步声惊起檐下栖雀，扑棱棱飞向高远的天。我奔过回廊，穿过花厅，绣鞋踏碎一地浮光。心里却浮出一幅画面：那最小的孩子，摇摇晃晃攀过门槛，像一粒被风吹远的草籽，沿着长街一路滚向未知的尘寰。他走过的地方，花瓣零落，夕阳把影子拉得极长，长得像一条通往远方的路，而路的尽头——
风忽地停了，铜铃坠地，余音袅袅。我站在空荡的门槛外，指间攥着一片海棠花瓣，攥得指腹发白。远处，街市人声如潮，却无人告诉我，那粒草籽究竟被风带去了哪一段浪尖。
而暮色，正一寸寸漫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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