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水晕开的墨，从飞檐的翘角一路淌到回廊尽头。我踩着那层湿冷的阴影，穿过一重又一重空荡的厢房，心里却像被细线勒住——思烽不见了。檀木门扇在我指下发出干涩的吱呀，像老人咳嗽，张起灵俯身检视地砖缝隙，指尖掠过一点泥痕，声音低而稳：
“思烽可能爬出去了。”
窗外，最后一缕霞光被屋脊吞没，他的侧脸沉在暗里，像一柄收入鞘的刀，冷静得近乎无情。可我听见自己心跳擂鼓，震得耳膜生疼——外头那么大，街巷、河道、车马、灯火，像一张巨口，随时会把那团软软的小奶音嚼得粉碎。
我摸出手机，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瓦斯接得很快，吊儿郎当的尾音像往常那样先滑出来：“哟，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滚蛋。”我喉咙发紧，风从破窗灌进来，卷起案上未干的墨汁，像黑蝶扑翅，“思烽不见了，帮我找。”
那一端倏地收了笑，只剩电流沙沙，像雪落残旗：“好，我马上派人，定位发我。”
“我要是知道去哪儿，就自己找了。”我抬眼，檐角铁马被风撞得乱响，像替我把焦躁喊出来，“我没定位。”
瓦斯沉默片刻，叹息轻得像烟灰：“行，把照片发我，我让人调沿途监控。”
我挂掉电话，把思烽那张圆脸发过去。屏光映在我脸上，惨白得像一层霜。照片里的孩子笑得见牙不见眼，酒窝盛得住蜜，可此刻他是否还笑得出来？
夜彻底落下，战枭宗灯火骤亮，人马如潮，铁靴踏在青石板上，火星四溅。我立在廊下，看他们的背影被灯笼拉得老长，像无数柄矛刺进黑夜。张起灵倚在窗边，指间转着一把短刃，眉心刻出一道冷峭的川字：“思烽那么小，万一遇到危险……”
风掠过，灯影摇晃，他后半截话被黑暗吞了。我却听得懂——江湖深不见底，人牙子、拐子、醉汉、疯马，哪一样都能让那团软肉碎成尘。
而此刻的思烽，正坐在城南岔路口的条石沿上。月光洗亮他额前软发，像镀了层银。他仰脸，看灯火长河般从眼前淌过，瞳仁里盛满星子。他伸出小手，想去捉车灯里那团暖黄，却险些被疾驰的车辕卷走。风带起马嘶，像刀尖擦耳，他猛地缩回手，泪珠滚得比心跳还快。
“哎呀！小朋友！”一位荆布阿姨扑过来，衣襟带着桂油香，将他揽进怀里，“有没有伤到哪里？”
思烽瘪嘴，泪珠挂在睫毛，像将坠未坠的露。周围人声潮水般涌来，七嘴八舌，手机屏光此起彼伏，像一场没有锣鼓的社戏。有人喊报警，有人叹可怜，有人骂家人疏忽。思烽攥紧阿姨衣角，指节发白，他听不懂“人牙子”也听不懂“拐子”，却只觉无数目光像针，扎得他只想把自己缩成一粒尘。
而同一刻，瓦斯在监控室的那头，盯着屏幕里那粒小小的影。他指间烟灰寸寸断，像绷到极点的弦。画面里孩子乖乖坐在石沿，晃着脚丫，竟还仰头对陌生人笑。瓦斯忽然觉得喉咙被人掐住——那笑太亮，衬得周遭深渊般的夜更黑。
“立刻派人去现场。”他碾灭烟，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我亲自去。”
车灯劈开长街，瓦斯抱起义烽时，小家伙正把脸埋进路人给的糖纸里，听见熟悉的声音，抬头，眸子倏地亮起两簇火：“瓦斯叔叔——”
瓦斯一把将他按进肩窝，烟草与夜露的气息裹住孩子，他声音低而发颤：“小祖宗，你可让我们好找。”
思烽软软地蹭他颈侧，像只认错的猫：“车车里闷……我爬出来玩，可是找不到回去的路。”
瓦斯拍他背，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确信这不是幻影。他转身，对人群拱手，灯影将他的轮廓削得锋利，却在孩子面前弯成一张弓：“多谢诸位，战枭宗记这份情。”
回途的车厢里，思烽被安全带捆成一只粽，却仍探头看窗外。霓虹掠过，在他脸上泼出五彩的水纹。瓦斯单手控方向盘，余光掠过后视镜——那小家伙正偷偷乐，酒窝盛满得逞的光。瓦斯咬牙，想骂，却先笑出声：“你这小家伙，真是让人操心。”
“我又不是故意的。”奶音拖得老长，像糖丝拉得越久越韧。
我接到电话时，正站在宗门最高的望楼。夜风猎猎，吹得袍袖鼓如帆。话筒里淼嘶的声音简短：“战哥，找到了，在车上了。”
那一瞬，风忽然停了。我指节松到发白，回头看见张起灵立在楼梯口，灯火给他镀一道金边，眉间雪色稍融。我伸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汗湿却滚烫：“思烽找到了。”
他“嗯”了一声，像把整座夜的重量都接过去。
宗门灯火通明，众人围拢，像群星捧月。瓦斯抱孩子下车，思烽扑进我怀里，奶香混着夜露，撞得我胸口发闷。我捏他脸蛋，指尖触到真实温度，才确认这不是梦：“小崽子，胆子真肥。”
他眨眼，睫毛上还沾着车外露水，像碎钻：“我就是想出来玩嘛。”
张起灵伸手，揉他发顶，声音低而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冷意：“下次婴儿车加护栏。”
思烽鼓腮，像只被戳破的小河豚，转身扑进张起灵怀里，奶音闷闷：“哼，不跟你们玩了！”
众人哄笑，灯影摇乱。我却忽然觉得背脊生寒——护栏真能拦得住吗？这江湖太大，黑夜太深，今日是迷路，明日又是什么？我抬眼，望楼外，残月如钩，钩住一望无际的暗。风掠过，檐铁再响，像谁在远处，轻轻拨动了一根看不见的弦。
而弦的那头，是更深、更黑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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