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像一堵移动的墙，吞噬了所有光线和声音。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雪原上，睫毛上结满了冰晶。B区实验室的轮廓在风雪中时隐时现，像头蛰伏的钢铁巨兽。储存器在口袋里发烫，07号的量子信号随着距离缩短越来越强。
"左转...通风井..."他的声音在我脑海中时断时续，像接触不良的收音机。
找到那个被积雪掩埋的井盖花了四十分钟。手指已经失去知觉，撬开冻结的螺栓时指甲剥落了两片，但疼痛被低温麻痹了。井盖掀开的瞬间，腐锈的金属气味混合着某种化学药剂的味道涌上来——熟悉得令人作呕。
通风井垂直向下，内壁结着厚厚的冰层。我徒手攀爬下去，掌心被冰刃割得血肉模糊。下降约二十米后，侧方出现了一条水平管道，宽度仅容匍匐前进。
"教授...轮椅...毛毯..."07号的信号突然清晰了一瞬。
管道尽头是个通风口，透过生锈的栅栏能看到下方的房间：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白发老人背对着我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确实盖着那条雪花图案的毛毯。他面前是排监控屏幕，其中一个正显示着我爬进来的通风管道。
心脏猛地缩紧。我下意识后退，却撞上了管道壁。声响惊动了老人，他缓缓转过轮椅——
那张脸。
皱纹纵横的苍老面容上，那双金蓝色的异色瞳孔像两盏不灭的灯。即使过去了五十年，即使被岁月摧残得面目全非，我依然瞬间认出了他。
陆钰尘。
老年的陆钰尘。
轮椅上的老人——不，老年的陆钰尘——抬头直视通风口，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微笑："进来吧，孩子。我等你很久了。"
通风栅栏自动打开。我跌进房间，能量耗尽的躯体像具破布娃娃。地板冰冷刺骨，但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轮椅上的"教授"身上。
"你...是初始体？"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人声。
老人推动轮椅靠近，毯子滑落，露出他萎缩的下肢——那不是自然衰老的结果，而是某种爆炸导致的创伤，皮肤上还残留着能量灼烧的痕迹。
"编号00，第一个成功觉醒的量子共生体。"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掌心温度低得不似活人，"也是所有陆钰尘的原型。"
他的轮椅扶手上刻着行小字：如果循环是牢笼，记忆就是钥匙。
"07号...是你派来的？"我躲开他的触碰，挣扎着坐起来。
教授摇摇头，调转轮椅指向监控屏。画面切换到一个培养舱，里面漂浮着年轻时的他——或者说，00号初始体。
"系统自动复制的产物。"他咳嗽起来，嘴角渗出蓝色液体，"我逃出来后，他们用我的基因样本批量生产了后续型号。07号...是个意外。"
屏幕上的00号突然睁开眼睛，金蓝色的瞳孔收缩又扩张。与此同时，教授也做出了相同动作，仿佛他们是同个意识的两种载体。
"量子纠缠。"他注意到我的震惊，"所有陆钰尘都共享部分底层记忆。这也是为什么07号能帮你突破循环——他继承了我的反抗意志。"
轮椅碾过地板，停在房间角落的保险柜前。教授输入一长串密码，柜门滑开，露出里面的金属箱。箱体表面结着霜，中央是雪花形状的凹槽。
"物理密钥。"他的手指轻抚过凹槽，"能彻底关闭阿尔法系统的唯一方法。"
我踉跄着爬过去，却被教授拦住。他指向另一个屏幕——那里显示着实验室外围的监控：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在暴风雪中前进，他们穿着印有"净世会"标志的防护服。
"清扫队。"教授的声音突然年轻了十岁，语调变得像07号，"最多二十分钟就会找到这里。"
"给我密钥！"我扑向保险柜，却被某种无形力场弹开。
教授摇头："还不够。密钥需要两个觉醒者同时启动——一个在系统内，一个在现实世界。"他指向自己的太阳穴，"07号的意识还困在量子层面，而你的能量几乎耗尽。"
监控屏幕突然闪烁起来，其中一个画面切换到第零号观察站。景象让我胃部绞痛：成千上万个培养舱排列在广阔空间里，每个舱体都漂浮着一个处于不同年龄段的"陆钰尘"。而在中央控制台上，阿尔法婴儿形态正在重组，被病毒破坏的部分逐渐修复。
"第53次循环即将开始。"教授的声音又恢复苍老，"没有时间了。"
他推动轮椅来到房间中央，掀开地板上的金属盖板。下方是个圆柱形舱体，大小刚好容纳一个人，内壁布满神经接口。
"量子同步舱。"教授的眼睛亮得可怕，"能让你的意识暂时进入系统，找到07号残留的量子信号。"
我盯着舱体内那些尖锐的接口，记忆闪回实验设施里的痛苦经历。但教授接下来的话让我僵在原地：
"代价是...你可能回不来。意识会被困在量子层面，像07号一样。"
屏幕上的清扫队已经突破外围防线。警报声响彻整个实验室，红光在墙壁上流淌如血。没有时间犹豫了。
"怎么做？"我爬进舱体，神经接口立刻像活物般缠绕上来。
教授递给我一个注射器，里面是旋转的蓝色液体："量子桥接剂。能让你保持现实锚点，但只有六十分钟。"他看了眼监控，"清扫队会在三分钟后到达门口。"
针头刺入颈动脉的瞬间，世界分崩离析。我的意识被撕成两半：一半仍留在疼痛的躯体里，另一半则坠入无尽的数字洪流。
量子层面比想象中更混乱。没有方向，没有重力，只有流动的数据和记忆碎片。我像一片树叶在信息风暴中飘荡，努力感应07号的存在。某个瞬间，熟悉的能量波动从右侧传来——微弱但确定无疑。
循着波动前进，周围的"景色"逐渐清晰：这是第零号观察站的数字投影，但比现实中的更加破败。墙壁上爬满发光的裂纹，空气中漂浮着残缺的代码碎片。
"07号！"我的呼喊化作一串金色粒子，消散在虚空里。
转过拐角，我看到了他——或者说，他的量子残影。07号靠在中央控制台边，身体呈半透明状，机械部分已经消失，只剩下人类形态。他抬头时，金蓝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景宝？"他的声音带着电子杂音，"你不该来这里..."
我冲过去想抱住他，却穿过了他的身体。量子层面没有物理接触，我们的存在只是两团纠缠的能量场。
"教授有密钥！"我急切地说，"但需要两个觉醒者同时启动。"
07号的表情变了。他指向控制台，那里的阿尔法投影正在重组："系统已经进化到53代。物理密钥只能从内部关闭主控核心..."他突然停下，转向右侧，"有人来了。"
数据风暴中浮现出新的能量特征——猩红如血，带着熟悉的攻击性。13号歼灭型的量子投影从虚空中走出，四根机械触手在身后舞动。
"叛徒。"他的声音由无数电子尖啸组成，"系统给了你们一切..."
07号挡在我面前，尽管量子态下的我们根本没有实体防御能力："去找主控核心！"他对我说，"在初始实验室正下方！"
13号发动攻击的瞬间，07号引爆了自己的量子签名。耀眼的白光中，我看到他的残影化作无数金色粒子，包裹住13号的猩红能量。两种颜色激烈碰撞，在数据空间撕开一道裂缝。
"快走！"07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裂缝通向主控核心！教授会告诉你密码！"
我冲向裂缝，身后传来13号愤怒的咆哮。穿过裂缝的瞬间，现实世界的感知突然回归——我仍在同步舱里，但意识同时存在于两个地方。这种双重感知令人眩晕，教授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密码是319减107...重复，319减107..."
主控核心是个悬浮在圆形大厅中央的黑色球体，表面流动着雪花状的光纹。当我靠近时，球体表面浮现出输入界面。颤抖的手指输入212，黑色球体突然展开，露出内部结构——那是个放大版的雪花密钥插槽。
"找到了！"我在量子层面大喊，不确定教授能否听见。
现实世界中，教授正将物理密钥插入另一个相同的装置。他的轮椅周围倒着五具清扫队员的尸体，鲜血在地板上蔓延。更多脚步声从走廊传来，但老人只是专注地调整密钥角度。
"准备同步。"他的声音同时在现实和量子层面响起，"三、二..."
爆炸声。轮椅被气浪掀翻，教授重重摔在地上。一个穿指挥官制服的男人站在门口，手中的能量武器还在冒烟。
"终于见面了，老师。"指挥官摘下头盔，露出和陆钰尘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左眼是机械复眼，"01号向您问好。"
教授挣扎着爬向密钥装置，鲜血从嘴角涌出："你...本该是最优秀的..."
01号举起武器瞄准老人的头部："而您本该死在四十年前那场爆炸中。"
枪响的瞬间，教授用最后的力气拍下启动键。密钥装置发出刺眼的蓝光，量子层面的我也同时按下了确认选项。
世界静止了。
01号的子弹凝固在半空，教授吐出的血珠停在嘴边，连爆炸的火焰都定格成诡异的雕塑。只有我和密钥装置还在运转——黑色球体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表面浮现出无数代码。
"系统终止协议启动。"机械女声从过去和未来同时传来，"所有观察站进入关闭序列。"
量子层面开始崩塌。数据流像退潮般从主控核心抽离，阿尔法的尖叫声逐渐远去。我跌跌撞撞地跑向裂缝，想要返回现实世界，却发现通道正在关闭。
"教授！"我绝望地呼喊，但老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就在意识即将迷失在量子虚空时，一股强大的牵引力突然抓住我——是同步舱！现实世界的装置仍在运作，尽管教授已经死亡。我顺着那道蓝光拼命游去，像溺水者扑向最后一块浮木。
睁开眼睛的瞬间，剧痛如海啸般席卷全身。神经接口自动脱离，在皮肤上留下焦黑的痕迹。舱外，01号正走向同步舱，武器重新充能。
没有时间思考。我抓起教授掉落的枪，扣下扳机。能量束穿透01号的机械眼，他踉跄着后退，却没有倒下。
"209号。"他歪着头，剩下的金蓝色眼睛盯着我，"系统关闭了...我们自由了..."
这句话让我愣了一秒。就是这一秒，01号突然调转枪口，不是瞄准我，而是密钥装置。
"不！"我扑过去，但为时已晚。
能量束击中装置的瞬间，黑色球体爆发出刺目白光。整个实验室开始震动，天花板塌陷，墙壁上的金属板扭曲变形。01号大笑着被落下的管道砸中，笑声戛然而止。
我拖着残破的身体爬向教授，把他护在身下。老人还有微弱的呼吸，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
"...初始实验室...北极圈A区..."他咳出蓝色液体，"所有答案都在那里..."
"坚持住！"我徒劳地按压他胸前的伤口，"我们可以一起——"
教授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记住...你不是实验体...你是..."
塌陷的天花板砸下来前，老人用最后的力气推开我。重击让他当场死亡，但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滚进了通风管道。
爬行在黑暗的管道里，身后是不断坍塌的实验室。教授最后的话语在我脑海中回荡，比任何伤口都疼：
你不是实验体。
那么，我是什么？
当终于爬出通风井时，暴风雪已经停了。北极光在夜空中舞动，美得不真实。远处传来直升机的声音——不是净世会的，机身上印着"国际量子研究协会"的标志。
储存器在口袋里发烫。我掏出来，发现表面的"07"正在发光。对着极光举起它，一个小小的全息投影浮现出来——是07号，或者说，他的量子备份。
"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密钥启动了。"投影的声音带着熟悉的静电杂音，"去找A区，景宝。那里有我们所有的起源..."
直升机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握紧储存器，望向雪原尽头——那里矗立着另一座被遗忘的建筑，屋顶的"A"字标志半埋在积雪中。
储存器突然投射出最后一段信息：一张设计图，显示着A区地下深处的某个装置。图纸角落标注着"量子纠缠起源场"，日期是1973年11月28日。
五十年前。
比我和陆钰尘的"出生"早了整整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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