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黏糊糊地铺满整个琴房。佳瑶瑶的手指在琴键上机械地移动,弹奏着肖邦的《雨滴前奏曲》,但窗外明明艳阳高照,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
琴声突然中断。佳瑶瑶盯着自己的手指,它们像是别人的一样陌生。已经连续弹错三个音符了,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她叹了口气,合上琴盖,转头看向墙上的日历——8月20日,庄姨离开的第十七天,诗悦悦和亚濯濯赴美的第十二天。
楼下传来开门声,母亲回来了。自从毕业典礼那天起,她们之间的交流就减少到最低限度——必要的家务讨论、钢琴课的时间安排,仅此而已。林教授似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新学期准备工作中,每天早出晚归,几乎不在家吃饭。
佳瑶瑶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决定去厨房倒杯水。路过庄姨曾经的房间时,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门虚掩着,里面空空如也——床铺整齐但没有铺床单,衣柜敞开里面空荡荡,连那个总是摆在床头的小收音机也不见了。只有一丝淡淡的柠檬清洁剂味道,证明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过十七年。
厨房里,佳瑶瑶盯着水壶发呆。以前这个时候,庄姨总会准备好蜂蜜柠檬茶放在钢琴旁,说是保护嗓子。现在水壶空着,橱柜里倒是有蜂蜜和柠檬,但她试了几次,总是调不出庄姨那个味道。
"你在做什么?"
林教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佳瑶瑶手一抖,柠檬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到母亲脚边。
"只是......想泡杯茶。"佳瑶瑶弯腰去捡柠檬,却与同时俯身的母亲差点撞到头。
两人同时直起身,一阵尴尬的沉默。林教授穿着浅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但眼下有明显的青黑色,像是很久没睡好。
"我来吧。"林教授突然说,接过佳瑶瑶手中的柠檬,"你去练琴。"
佳瑶瑶惊讶地看着母亲熟练地切柠檬片,挖蜂蜜,动作虽不如庄姨流畅,但显然不是第一次做。原来母亲也知道怎么泡蜂蜜柠檬茶?
回到琴房,佳瑶瑶没有立即继续练琴。她坐在琴凳上,盯着窗外出神。以前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庄姨在院子里晾衣服的身影,听到她哼着走调的小曲。现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晾衣绳在微风中轻轻摇晃。
门被轻轻推开,林教授端着一杯蜂蜜柠檬茶走进来,放在钢琴上。茶水呈现出完美的琥珀色,柠檬片悬浮其中,就像庄姨泡的一样。
"谢谢。"佳瑶瑶小声说,不确定母亲是否听见了。
林教授在琴房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佳瑶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太甜了,而且柠檬放得不够。完全不是庄姨的味道,也不是她记忆中的任何味道。
放下茶杯,佳瑶瑶的目光落在钢琴旁的乐谱堆上。暑假已经过去大半,她既没有参加任何音乐比赛,也没有准备大学入学考试。母亲虽然不再强迫她练琴,但每天还是会留下指定的练习曲目,像是某种无声的抗议。
整理乐谱时,一沓发黄的纸张从肖邦练习曲集中滑落。佳瑶瑶弯腰捡起,发现是手写的乐谱,标题正是《未完成的梦》,母亲那首从未公开的作品。乐谱边缘有反复修改的痕迹,某些小节甚至被完全划掉重写。
翻到最后一页,佳瑶瑶发现背面贴着一张照片——年轻的林教授站在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旁边,两人身后是一架钢琴。照片已经褪色,但依然能看出林教授当时留着长发,嘴角挂着罕见的微笑。照片边缘写着一行小字:"给J,愿你的梦都能实现。——L"
J是谁?这个梦又是什么?佳瑶瑶小心地翻过照片,发现后面还夹着几封信。最上面一封已经拆开,信纸上的字迹工整有力:
"亲爱的L,
收到你的决定,我彻夜难眠。你不来茱莉亚的决定让我心痛,但如果你认为留在国内陪伴生病的母亲是正确的选择,我尊重你。只是想到你的才华将被埋没在小城的音乐教室里,我就......"
信的后半部分被撕掉了。佳瑶瑶的心砰砰直跳。母亲曾经有机会去茱莉亚音乐学院?为了照顾外婆而放弃了?那这个J是......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照片上,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手指修长,明显是钢琴家的手。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佳瑶瑶慌忙把信件和照片塞回乐谱集,刚放好,门就被推开了。
"下午有客人来。"林教授站在门口,语气平淡,"我的老同学周教授,带他的得意门生来做交流。你一起参加。"
这不是邀请,而是命令。佳瑶瑶点点头:"好的。"
林教授的目光落在钢琴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茶上,嘴角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些,转身离开。
佳瑶瑶长舒一口气,重新拿出那些信件。她知道自己不该窥探母亲的隐私,但某种强烈的冲动驱使她继续阅读。第二封信的日期是几年后:
"L,
听说你结婚了,对象是医学院的副教授。我衷心祝福你,虽然这祝福带着私心的苦涩。我在纽约过得不错,上个月开了第一场个人演奏会,评论还算友好。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你来了,现在站在我身边谢幕的人会不会是你?你的才华远在我之上......"
信纸在佳瑶瑶手中微微颤抖。母亲曾经有过这样的爱情?为了家庭放弃梦想和爱人?她突然想起母亲弹奏《未完成的梦》时流泪的样子,胸口一阵刺痛。
最下面还有一张明信片,是最近寄来的,邮戳显示来自纽约:
"亲爱的老师,
二十五年了,我依然每天练习您教我的指法。下个月将在卡内基音乐厅举办纪念音乐会,曲目中包括您最爱的肖邦《雨滴前奏曲》。如果您能来,将是我最大的荣幸。
永远的学生,
J"
佳瑶瑶小心地把信件和照片放回原处,思绪万千。那个严厉、冷漠、固执的母亲,原来也曾是个为爱牺牲的年轻女孩,一个放弃了自己音乐梦想的人。
钢琴上的蜂蜜柠檬茶已经完全凉了。佳瑶瑶轻轻弹起《未完成的梦》,这次,她似乎能从那忧伤的旋律中听出更多东西——遗憾,但不后悔;悲伤,却带着温柔的怀念。
下午的"交流"实际上是一场小型演奏会。周教授带来的"得意门生"是个和佳瑶瑶年龄相仿的男生,钢琴技巧娴熟但缺乏情感。佳瑶瑶坐在角落,看着母亲专业而疏离地点评,不时示范几个段落。那个严厉的音乐教授面具又戴上了,完全看不出早上那个为她泡蜂蜜柠檬茶的人的影子。
演奏会结束后,周教授和母亲去书房谈话,留下佳瑶瑶和那个男生在客厅。
"你弹得真好,"男生主动搭话,"我听过你在国际青少年大赛上的演奏,那首自创曲很有个性。"
佳瑶瑶勉强笑了笑:"谢谢。"
"听说你拒绝了国际音乐学院的offer?"男生好奇地问,"为什么?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为什么?佳瑶瑶看着墙上自己和母亲的合影——那是她十岁第一次获得少儿钢琴比赛冠军时拍的,母亲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表情骄傲但克制。
"因为......"佳瑶瑶轻声说,"我发现了比比赛更重要的事。"
男生一脸困惑,显然不理解她的回答。书房门开了,周教授走出来,谈话似乎结束了。
送走客人后,林教授直接回了书房,关上门。佳瑶瑶站在客厅中央,突然感到房子大得可怕。以前这个时候,庄姨会在厨房准备晚餐,收音机里放着老歌;诗悦悦可能会突然打来电话,兴奋地讲述她最新的涂鸦创意;亚濯濯则会发来一条简洁但暖心的短信,问她今天练了什么曲子。
现在,厨房安静黑暗,手机屏幕一片空白。
佳瑶瑶走回琴房,坐在钢琴前。没有翻开任何乐谱,她让手指自由地在琴键上漫步——先是《平行线》的片段,然后是《三十天》的旋律,最后不知不觉变成了她自己即兴创作的调子,简单但真诚,就像诗悦悦常说的那样。
弹着弹着,她突然意识到,这首即兴曲里既有诗悦悦喜欢的流行节奏,又有亚濯濯钟爱的古典结构,甚至还有庄姨常哼的那些老歌的影子。原来即使独自一人,她也不是真的孤单,那些重要的人已经通过音乐永远留在了她的生命里。
琴声渐渐停下,佳瑶瑶发现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纽约爱乐乐团的演出票,"林教授把信封放在钢琴上,"下个月的。如果你想去的话。"
佳瑶瑶惊讶地抬头,母亲已经转身离开,但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母亲眼角有泪光闪动。
晚上,佳瑶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区号是美国的。
"瑶瑶?"亚濯濯的声音从大洋彼岸传来,有些失真但依然清晰,"希望没吵醒你。"
"濯濯!"佳瑶瑶坐起身,胸口涌起一阵温暖,"你们安顿好了吗?"
"嗯,宿舍比想象的小,但很干净。"亚濯濯顿了顿,"悦悦就在我旁边,她非要跟你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杂音,然后诗悦悦活力十足的声音炸响:"瑶瑶!猜猜我们在哪?学校的琴房!濯濯在学钢琴,我逼她的!"
佳瑶瑶能想象那个画面——诗悦悦手舞足蹈,亚濯濯一脸无奈但纵容。她突然鼻子一酸。
"我们认识了一个超酷的教授,"诗悦悦继续说,"他听了你给我们的录音,说如果你改变主意,他可以帮你申请这里的奖学金!"
"悦悦!"亚濯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在责备她的直接。
"怎么了嘛,问问又不犯法!"诗悦悦嘟囔着,然后又提高音量,"瑶瑶,我们超想你的!这里的人都不懂我的笑话,濯濯又太严肃......"
电话持续了将近一小时,大部分时间是诗悦悦在说,亚濯濯偶尔补充,佳瑶瑶则安静地听着,贪婪地吸收每一个细节——她们的宿舍、课程、遇到的新朋友......挂断前,亚濯濯轻声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你。但请记住,你永远有选择的权利。"
放下手机,佳瑶瑶走到窗前。夜空中繁星点点,和她在天台上与朋友们看的是同一片星空。书桌上,纽约爱乐乐团的演出票静静躺在信封里;钢琴上,《未完成的梦》乐谱还摊开在那里;楼下,母亲书房的门缝下还透出灯光。
佳瑶瑶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轻手轻脚地下楼,来到琴房,坐在钢琴前。手指落在琴键上,但不是弹奏任何现成的曲子,而是开始创作——一首关于选择、关于梦想、关于母亲和女儿、关于离别与成长的新曲子。
琴声轻柔地飘荡在夜色中,像是一个问题的开始,也像是一个答案的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