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影港(Port Umbra)紧贴着“叹息之墙”(Wall of Sighs)那冰冷的、布满藤壶的黑色巨岩喘息。这座中世纪风格的海港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霉菌群落,在永恒不散的浓雾和墙外无尽之海(The Endless Sea)的咆哮中苟延残喘。高耸狭窄的木石建筑挤压着鹅卵石铺就的、永远湿滑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海腥、腐烂海藻、劣质鱼油灯燃烧的黑烟,以及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甜腻腐朽气息——那是命运的丝线(Strands of Fate)在看不见的层面缓慢腐烂的味道。这里的居民,裹着粗麻或油腻的皮袄,眼神躲闪如惊弓之鸟,信奉着沉默法则:少看,少问,少管闲事。他们知道,在这张由冰冷宇宙意志——“织网者”(The Weaver)——编织的无形巨网中,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将自己缠入致命的“线团”(The Tangle)。
凌轩,这个额头还残留着恐怖枪伤疤痕的异乡人,像一粒不慎落入蛛网的尘埃,在幽影港的阴影中挣扎。他变卖了从索伦博士那里“继承”的部分金条,换取了一个阁楼角落的栖身之所——一个能听到老鼠在腐烂橡木梁中奔跑、墙壁渗着冰冷水珠的地方。在这里,他意外地抓住了一丝微弱的人性温暖:老烟斗芬恩(Finn "Old Briar")。芬恩是个被大海和秘密压垮的老水手,常年在“叹息之墙”外那片被诅咒的海域航行留下的痕迹刻在他浑浊的眼底和颠三倒四的呓语中。“墙外的歌声…会扭动的海藻…纺锤的影子在水下转…”他会在“沉锚酒馆”最脏的角落,就着劣质朗姆酒和一种散发着奇异甜香的烟叶,向凌轩吐出这些破碎的警告。凌轩知道芬恩疯了,但他眼中偶尔闪过的、对深海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那份未被磨灭的狡黠,让凌轩选择留在他身边。在这被命运巨网笼罩的绝望之地,即使是疯子的陪伴,也好过绝对的孤寂。
今夜,浓雾浓得如同凝固的灰色油脂,紧紧包裹着幽影港。凌轩告别了芬恩——后者正对着空酒杯嘟囔着“丝线绷紧了…要断了…”刺骨的湿冷穿透凌轩单薄的衣物,他裹紧自己,拐进了回住处的一条近路——“寡妇之泣”巷。这条巷子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两侧渗水的石壁散发着苔藓和排泄物的恶臭,脚下湿滑的鹅卵石仿佛涂满了油脂。巷子中段,一点微弱、诡异的蓝绿色火苗在浓雾中跳跃,映照出一个蜷缩在破木箱篝火旁的佝偻身影。一个穿着破烂黑裙的老太太,背对着他。
凌轩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渔夫的本能让他后颈汗毛倒竖。他想快步通过,但就在他即将擦身而过的瞬间,那身影以一种非人的、关节仿佛生锈般的僵硬姿态,缓缓转过了头。
那张脸,布满了深壑般的皱纹,几乎融化了五官的边界。然而,在蓝绿色火焰的映照下,那双眼睛!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团不断旋转的、浑浊粘稠的深黄色漩涡!那漩涡深处,仿佛有亿万细小的、断裂的命运丝线在痛苦地扭动。她咧开无牙的嘴,发出漏风般、带着多重回响的声音,像是无数个灵魂在痛苦呻吟:“冷……骨头缝里都冷……好孩子……过来……暖暖……”
冰冷的丝线!凌轩脑中警铃炸响,比任何风暴警报都尖锐!这不是温度的寒冷,是灵魂被投入冰窟的冻结感!是“熵之仆从”(Servants of Entropy)的低语!是“断线者”(The Severers)的寒意!他猛地转身想逃,但脚下的湿滑鹅卵石瞬间变得如同深海的腐泥,死死吸住了他的靴子!
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老太太头上稀疏的灰白头发,如同被赋予了恶毒的生命,猛地暴涨、伸长!它们不再是头发,而是无数根细密的、闪烁着湿冷粘液光泽的灰白色丝线!这些亵渎的丝线快如毒蛇,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吸力,瞬间缠绕上凌轩的脚踝,并贪婪地向上蔓延,缠向他的小腿、大腿!
“别走……陪陪老人家……听听……线团里的声音……”老太太的声音扭曲变形,重叠着非人的嘶嘶声,如同指甲刮过玻璃。
凌轩怒吼一声,拔出腰间的粗糙匕首,狠狠斩向缠来的丝线!但刀刃划过,那丝线只是略一凹陷,随即以更强的韧性和粘性反卷上来,甚至开始包裹他的手臂和匕首柄!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拖拽着他,将他拉向那堆散发着不祥蓝绿光芒的篝火!火焰跳跃着,映照在老太太深黄色的漩涡眼窝里,像两个通往疯狂深渊的入口。
就在他几乎要被塞进那冒着浓烟的破木箱时,老太太身后那片被浓雾和阴影吞噬的墙壁上,一扇低矮、腐朽、几乎与石壁融为一体的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门内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里面……暖和……安静……”老太太的声音充满了诱人堕落的甜蜜毒液。那些缠绕的丝线猛地一甩!
凌轩如同断线的木偶,被狠狠抛进了那片绝对的黑暗之中!他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身后的木门“砰”地一声死死关上,隔绝了巷子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
绝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浓重的、混杂着灰尘、霉菌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腥腐烂气味呛入鼻腔。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那些缠绕在身上的冰冷粘腻丝线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活着的、贪婪的水蛭般蠕动着收紧,将他牢牢束缚在地面,动弹不得。
眼睛在极致的黑暗中徒劳地睁大。渐渐地,并非“看见”,而是一种感知——墙壁上并非空无一物。一种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令人灵魂深处感到不安的蠕动感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竭力聚焦视线,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墙壁上……贴满了东西。不是墙纸,是人皮!无数张泛黄、干瘪、边缘卷曲的人皮!每一张都用暗红到发黑的、早已干涸的颜料,绘制着那个扭曲、亵渎的符号——“线团”(The Tangle)!那个在“编织者之网”神话中象征着命运失控、现实崩溃、疯狂蔓延的终极混乱印记!此刻,在绝对的黑暗中,那些符号本身仿佛在缓缓蠕动、变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绝望与疯狂气息。它们是痛苦的具现,是理智被撕碎后留下的残骸。
死寂?不。绝对的寂静是奢侈。声音来了。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烙在他的脑海里,如同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金属丝线,强行刺入他的思维:
“…线…断了…全乱了…织网者…看不见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遥远而破碎)
“…痛…好痛…被缝进去了…和它们…在一起…”(男人的嘶吼,充满无边的恐惧)
“…纺锤…在转…骨头…在响…磨成粉…纺成线…”非人的、尖锐的摩擦声,仿佛来自地底)
“…逃不掉的…网…无处不在…丝线…勒进灵魂了…”(无数个声音重叠的呓语)
“…加入…混乱…才是解脱…断线者…拥抱…虚无…”(一个充满诱惑的、冰冷的耳语,带着老太太的腔调)
这些低语疯狂地冲击着凌轩的意识,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把凿子,狠狠凿向他理智的基石。冰冷的丝线束缚,身下坚硬的地面,黑暗中无声蠕动尖叫的人皮符号,脑海中永无止境的、来自“线团”深渊的痛苦合唱……这间小黑屋,根本不是房间,它是一个活生生的陷阱,一个由“熵之仆从”或某个被“线团”深度污染扭曲的怪物看守的、通往终极混乱的门户!是命运之网上一个溃烂流脓的疮口!
“不…”凌轩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一丝声音,腥甜的鲜血顺着嘴角流下。他不能在这里崩溃!不能成为墙上新的一张人皮,或者更糟,沦为这永恒低语的一部分!他必须挣脱!必须找到出路!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疯狂地摸索着,指甲在粗糙的石板或朽木上刮擦,寻找任何可以对抗这粘腻丝线的工具——一块碎骨?一片锋利的石片?任何东西!他的意识在疯狂的潮水中艰难地维持着一块礁石般的清醒,将那些侵蚀的低语想象成墙外狂暴的海浪声,用渔夫对抗自然的意志,对抗着来自宇宙本身的疯狂侵蚀。
突然!
砰!砰!砰!
沉重、急促、绝非善意的敲门声(或者说砸门声)猛地从外面传来!粗暴地打断了脑海中那令人崩溃的低语合唱!
“开门!以‘织命者协会’(The Loomwrights' Association)之名!清道夫(Scavengers)查收污染源!”一个冰冷、毫无感情、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穿透了腐朽的木门。
凌轩的心猛地一沉,比听到老太太的声音时更甚!织命者协会!清道夫!他听说过这个掌控着幽影港乃至更广阔区域命运丝线的恐怖组织!他们的“地下后勤部”(The Underloom)是阴影中的阴影,“清道夫”更是专门处理像他这样卷入“线团”污染、或者知晓了不该知晓秘密的“垃圾”!他们不会救人,只会“清理”!芬恩的醉话里提到过他们处理“麻烦”的手段——让目标彻底消失,连存在的丝线都抹掉!
门外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检测到高浓度‘线团’熵增反应及次级实体能量残留!最后一次警告,开门!否则将采取强制净化措施!” 伴随着话语,凌轩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混合着硫磺、苦涩草药和某种奇异矿粉的味道,正从门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入——那是“清道夫”的“净化粉”,据说能灼烧灵魂,中和污染,顺便把“污染源”也一起“中和”掉。
被老太太的丝线捆缚在地,听着门外代表着另一种冷酷命运的宣判,凌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前有代表混乱疯狂的“线团”深渊,后有代表冰冷秩序的“清道夫”屠刀。他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束缚的丝线因门外的威胁而微微震颤,人皮墙上的“线团”符号在渗入的、微乎其微的“净化粉”气息刺激下,仿佛蠕动得更加剧烈,脑海中的低语变成了充满怨毒和恐惧的尖叫。幽影港的夜,从未如此漫长而绝望,命运的丝线,正将他勒向一个无光的死结。
木门在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向内爆开!腐朽的木屑混合着浓雾和那股刺鼻的净化粉气味猛地灌入狭窄的黑屋。
门口站着三个身影。他们笼罩在宽大的、沾满不明污渍的深灰色粗麻斗篷里,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斗篷下摆磨损严重,隐约能看到内衬缝着细密的银丝网格,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非自然的光芒。他们没有携带常见的刀剑,腰间悬挂着皮袋,里面鼓鼓囊囊,散发出更浓郁的硫磺和矿粉味,手里则端着一种造型奇特的铜管装置,管口正对着屋内,闪烁着不祥的微光。这就是“织命者协会”的“清道夫”(Scavengers)——处理污秽的专业人士。
为首那人,斗篷的领口别着一枚不起眼的、镶嵌着几缕断裂黑线的铁质徽章——这是“清道夫”小队长的标记。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整个黑暗空间。当看到被灰白色粘腻丝线捆缚在地、挣扎的凌轩,以及墙壁上那密密麻麻、蠕动着的“线团”人皮符号时,他那被兜帽阴影覆盖的面容似乎没有任何波动,只有一种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冷酷。
“确认二级‘线团’污染场域及次级实体束缚残留。”清道夫小队长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宣读一份枯燥的报告,“污染源:单一活体人类,中度精神污染迹象。污染载体:墙壁附着物(人皮绘符)。”
他身后的两名清道夫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而精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一人迅速从皮袋中抓出一把灰白色的粉末,撒向墙壁上蠕动的人皮符号。粉末接触到符号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一股带着甜腥焦糊味的白烟,那些符号仿佛被灼伤般猛地一缩,蠕动暂时停滞,连带着凌轩脑海中的低语也变成了痛苦尖锐的哀嚎。另一人则端起铜管装置,警惕地指向地上的凌轩,管口的光芒微微增强。
小队长迈步走了进来,厚重的皮靴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无视了地上挣扎的凌轩,径直走到墙壁前,仔细检查那些被粉末灼烧过的“线团”符号,甚至用戴着厚实皮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刮取了一点残留的暗红色颜料,放入一个密封的铅盒中。
“次级实体已逃离或消散,残留力量集中于束缚丝线。”小队长做出判断,声音依旧冰冷,“目标活体…束缚丝线活性减弱,但污染已侵入精神层。”
他这才缓缓转过身,兜帽下的阴影彻底笼罩了凌轩。那目光如同在审视一件需要处理的危险废弃物。“姓名?来源?” 问题简短,不容置疑。
凌轩吐掉嘴里的血沫,强迫自己迎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凌轩。墙外来的。” 他声音嘶哑,但努力保持着镇定。他知道,在这群“清道夫”面前,任何一丝软弱或疯狂都可能加速自己的死亡。
“墙外?”小队长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起伏,但很快又恢复冰封。“‘叹息之墙’之外?有趣。难怪能引来‘线团’捕食者的兴趣。”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身后的队员解释。“记录:污染源具备未知墙外经历,可能携带异质命运扰动。污染评级上调至‘二级高危’。”
二级高危!凌轩的心沉入谷底。这意味着他在“清道夫”眼里,已经和那些失控的怪物相差无几了!
“处理方案?” 旁边端着铜管的清道夫低声问道,管口的光芒锁定了凌轩的心脏。
小队长沉默了片刻,兜帽下的阴影仿佛在评估。他看了看地上那些仍在微微蠕动、但光泽明显黯淡的束缚丝线,又看了看凌轩眼中强压下的恐惧和那抹属于求生者的狠厉。
“常规净化流程对中度精神污染及异质扰动效果存疑。直接销毁存在信息损失风险。”小队长冰冷地说出结论。就在凌轩以为下一秒就会被那铜管中喷出的东西烧成灰烬时,小队长话锋一转:
“目标具备基础行动能力及求生意志。束缚丝线残留可作为追踪次级实体的临时媒介。”他顿了顿,下达了最终指令:“启动‘临时工’协议。目标编号:灰线-7。清除其体表束缚丝线残留,注射‘清醒剂-3型’压制表层精神污染。带回‘织机维护部’(Loom Maintenance)隔离观察,评估其作为‘诱饵’或‘耗材’的潜在价值。若途中污染失控或次级实体现身,就地净化。”
“是!”两名清道夫齐声应道,毫无异议。对他们而言,凌轩是死是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还能为维护那张宏大的“图样”(The Pattern)发挥一点余热。
一名清道夫收起铜管,上前一步。他拿出一柄小巧的、闪烁着银白色寒光的奇特小刀,刀刃上蚀刻着极其细微的几何纹路。他动作精准而迅速,如同解剖师般,开始切割缠绕在凌轩身上的灰白色丝线。刀刃划过,那些粘腻的丝线如同被烫到的活物般剧烈扭动、萎缩,最终化为几缕散发着焦臭味的青烟消散。另一名清道夫则取出一支装有浑浊绿色液体的金属注射器,毫不犹豫地扎进凌轩的胳膊。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薄荷与铁锈味道的液体注入血管,凌轩感觉脑海中那些疯狂的低语瞬间被压了下去,如同退潮般暂时远离,留下一种诡异的、冰冷的清明感,但也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站起来,灰线-7。”小队长命令道,声音不容置疑。“跟我们走。任何多余的动作或声音,视同污染失控。”
凌轩挣扎着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注射剂的效果让他脚步虚浮,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他看着眼前三个如同死神化身的灰袍人,看着门外依旧浓重、仿佛隐藏着更多未知恐怖的雾气,心中没有丝毫获救的喜悦,只有更深的寒意。
“织命者协会”……他刚逃离了代表混乱的“线团”深渊,转眼又落入了代表冷酷秩序的“织机”掌控之中。诱饵?耗材?他的命运丝线,再次被粗暴地捻合、打结,投入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不可预测的恐怖织机之中。幽影港的浓雾,如同“织网者”无形的丝网,将他牢牢困住。而芬恩的警告,此刻如同预言般在他冰冷清明的意识中回响:“…丝线绷紧了…要断了…”只是,断掉的,会是谁?
他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出那间充满人皮符号和痛苦回忆的小黑屋,走进了幽影港更深、更冷的夜色里。身后,腐朽的木门在清道夫撒下的最后一把净化粉中,无声地燃烧起幽蓝色的火焰,迅速化为灰烬,连同那些被灼烧过的人皮,一同抹去了存在的痕迹,仿佛那场噩梦从未发生——只有“织梭”(The Shuttle Network)的密探,或许在某个更高的、布满灰尘的阁楼窗口,默默记录下了这一切,将信息编织进那张无形的、掌控着幽影港乃至整个世界命运的巨网之中。凌轩的“冒险”,在更高维度的存在眼中,或许只是丝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