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影港(Port Umbra),这座紧贴着“叹息之墙”(Wall of Sighs)的石头巨兽,其内部结构如同它所依附的冰冷巨岩一样层次分明,残酷而绝望。阳光(如果有的话)永远只眷顾最高处。在那些相对干燥、由坚固花岗岩和抛光橡木构筑的“上层区”(The Spires),居住着幽影港的“上等人”——他们并非生来高贵,而是被“织命者协会”(The Loomwrights' Association)判定为拥有“稳定命运丝线”或“可引导超凡潜力”的幸运儿。他们是“操丝者”(Threadwrights)的候选、是“织梭”(Shuttle)密探的耳目、是“地下后勤部”(The Underloom)某些部门的外围成员,甚至是依附协会的富商。他们能感知、学习、甚至轻微拨动命运的丝线(Strands of Fate),获得超越常理的力量:意念移物、预知片段、强化躯体、或是沟通某些次级存在(如“丝语者”Threadwhisperers)。他们是“图样”(The Pattern)的维护者,也是其特权的享用者。
而支撑着“上层区”光鲜(如果阴郁的石头和浓雾能称得上光鲜)的,是庞大、幽深、如同城市腐烂内脏般的“地下城”(The Warrens)。这里是失败者、被污染者、耗尽价值的“耗材”、以及绝大多数“普通人”的最终归宿。一旦被协会判定为“命运丝线过于脆弱”、“存在污染风险”或“无超凡潜力且无足够财富贡献”,就会被冷酷地剥夺居住资格,像垃圾一样被“清道夫”(Scavengers)驱赶进这不见天日的深渊。地下城人满为患,充斥着绝望的喘息、疾病的恶臭和无休止的暴力。建筑是上层倾倒下来的废弃物和天然岩洞的野蛮拼接,终年弥漫着硫磺泉的毒气、霉菌的孢子以及地下暗河带来的腥咸湿气。这里没有法律,只有帮派、邪教(尤其是崇拜“断线者”The Severers的“熵之仆从”Servants of Entropy)和“织命者”默许的、用于消耗过剩人口的混乱。活着,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侥幸。被赶到地下城,几乎等同于宣判了缓慢而痛苦的死刑。
凌轩,这个额头枪疤如同命运嘲弄印记的男人,此刻正被两名“清道夫”夹在中间,踉跄地行走在一条连接“寡妇之泣”巷与“织命者协会”某个隐蔽入口的、湿滑阴冷的石砌甬道里。他身上“灰线-7”的临时编号散发着冰冷的光晕,是囚徒也是诱饵。注射了“清醒剂-3型”后,脑海中的疯狂低语被压制,换来的是冰冷的理智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对周围环境更加敏锐,却也更加令人不安的感知。
他能清晰地“闻”到脚下石缝里苔藓腐烂的甜腥味,混合着清道夫斗篷上那股刺鼻的净化粉和硫磺气息。他能“听”到远处地下城入口方向传来的模糊喧嚣——绝望的哭喊、疯狂的呓语、钝器击打肉体的闷响,如同地狱的序曲。他能“看”清甬道墙壁上每一道渗水的痕迹,每一块风化的石纹,甚至能透过前方清道夫兜帽的细微晃动,判断其头部转动的角度。这种超常的敏锐,并非来自“织命者”的恩赐,而是源于他口袋深处那张紧贴着皮肤的、微微发烫的硬物——他的幸运牌。
那是一张约巴掌大小、材质非金非木、触手温润的奇特卡牌。牌面背景是汹涌澎湃、墨绿近黑的怒海,一道撕裂天穹的惨白闪电下,隐约可见一艘破旧单桅帆船在巨浪中挣扎的剪影。牌面正中,用某种闪烁着微弱银蓝磷光的颜料,绘制着一个赤膊的精悍男子身影,他手持一柄粗糙的鱼叉,脚踩船头,身形如礁石般稳固,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浪涛深处某个无形的猎物。牌背则是一圈缠绕着带刺荆棘的、古老而神秘的纺锤图案,纺锤中心镶嵌着一颗微小的、仿佛在缓缓转动的珍珠。
这张牌,是凌轩在逃离索伦博士的岛屿时,在博士保险柜最隐秘的夹层里发现的。它没有名字,只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悸动。当凌轩握住它时,一股源自海洋的、粗粝而坚韧的力量便涌入身体,赋予了他远超常人的水性、在甲板上如履平地的平衡感、对海洋气息与洋流变化的惊人直觉,以及在近身搏斗中如同最狡猾老练渔夫般的狠辣与精准——这就是他的超凡职业:渔夫(The Fisher)。这张牌,据传是极少数的、由“幸运女神”(Lady Fortuna)亲手绘制的“本源牌”之一。这位女神并非“编织者之网”(The Weaver's Web)神话体系中的核心存在,更像是一个古老传说,一位游离于冰冷命运巨网之外的、任性的神秘存在。她留下的“幸运牌”极其稀少,每一张都绑定一个独特的“职业”,赋予持有者与该职业本源相关的超凡能力,是无数人梦寐以求、足以改变命运(甚至让“织命者协会”侧目)的至宝。凌轩一直将其视为最后的底牌和秘密,从未示人。
“走快点,灰线-7。”冰冷的金属摩擦声从前方的清道夫小队长兜帽下传来,打断了凌轩的思绪。他们正穿过一个连接上下层的巨大石拱门。
门内是相对整洁、有微弱鲸油灯照明的甬道;门外,则是向下延伸、没入浓重黑暗与恶臭中的巨大阶梯——那是通往地下城的“堕落之阶”(The Stairs of Descent)。
阶梯口挤满了衣衫褴褛、眼神麻木或充满戾气的人群,他们如同等待腐肉的秃鹫,盯着每一个从上层区下来的人,尤其是被清道夫押送的。
就在他们即将完全通过拱门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阴影里冲了出来,似乎是想抢夺清道夫腰间的某个皮袋。动作快得惊人,带着地下城特有的亡命徒气息!
“找死!”一名清道夫反应极快,反手抽出一根漆黑的、带有倒刺的短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那瘦小身影的头颅!这一击若是砸实,必然脑浆迸裂!
凌轩的“渔夫”本能瞬间爆发!在“清醒剂”带来的冰冷清明和幸运牌赋予的超凡视力下,那短棍的轨迹清晰得如同慢放!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左脚猛地一蹬湿滑的地面,身体如同在颠簸甲板上寻找平衡般诡异地向左前方滑出半步,同时右臂抬起,手肘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精准地撞在清道夫持棍手腕的内侧麻筋处!
“呃!”清道夫闷哼一声,手臂一麻,短棍的轨迹瞬间偏移,擦着那瘦小身影的头顶砸在旁边的石壁上,溅起几点火星。
这一下快如电光火石!连那个小队长都猛地转过头,兜帽下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凌轩!
“反抗?”小队长的声音带着杀意,另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腰间一个鼓囊囊的皮袋上,里面显然是威力更大的“净化”武器。那个差点被砸死的瘦小身影也吓傻了,瘫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凌轩。
凌轩心脏狂跳,知道自己闯祸了。他立刻收回手,站定,强压下“渔夫”本能带来的战斗冲动,用嘶哑但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不…长官。地面太滑,没站稳。” 他指了指脚下湿漉漉、长着青苔的石板。
小队长冰冷的目光在凌轩脸上、他湿滑的靴底以及瘫坐的瘦小身影之间扫视了几秒。他能看出凌轩动作的精妙绝非偶然,那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近乎本能的战斗技巧。
结合凌轩“墙外来客”的身份和身上残留的、被“线团”污染者束缚过的痕迹,这个“灰线-7”的价值评估似乎需要再次上调。
“管好你的手脚,灰线-7。”小队长最终收回了按在皮袋上的手,声音依旧冰冷,“下一次‘没站稳’,会是你最后一次站立。带上那个垃圾,一起走。” 他示意另一个清道夫将瘫软的瘦小身影也拎起来。
凌轩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瞥了一眼那个被拎起来的少年,大概十三四岁,面黄肌瘦,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茫然。
这少年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地下城气味——腐臭、汗馊和劣质酒精混合的味道。他显然是个“普通人”,甚至可能是个孤儿,一个即将被地下城彻底吞噬的、被取消资格的尘埃。
他们继续前行,穿过守卫森严的闸门,进入了“织命者协会”庞大地下堡垒的外围区域。空气变得干燥,弥漫着消毒水、陈旧羊皮纸和金属机油的味道。冰冷的石壁被巨大的管道和闪烁着微光的符文灯带覆盖。
偶尔有穿着灰色或深蓝色制服、表情漠然的人匆匆走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这里的秩序和冰冷,与门外地下城的混乱污秽形成了地狱与深渊般的对比。
凌轩被推进一个狭小的、没有任何窗户的金属房间。房间只有一张冰冷的金属床和一张同样材质的桌子。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死,门上只有一个巴掌大的观察窗。
“待着。等待评估。”清道夫冰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脚步声远去。
房间里只剩下死寂。冰冷的金属触感从脚下传来,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诱饵,耗材,一个被卷入“织命者”冰冷巨轮中的“渔夫”。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那张温润的幸运牌。
牌面上,那持叉搏浪的渔夫剪影仿佛在无声地咆哮。芬恩的醉话、索伦博士的疯狂、石像的鬼眼、海盗巴洛的召唤兽、黄眼漩涡的老太太、人皮墙上的“线团”低语、地下城入口的绝望气息……以及“织命者协会”那掌控命运的庞大阴影和清道夫冷酷无情的目光……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岸。
“渔夫…渔夫…”凌轩喃喃自语,眼中那抹属于海洋的狠厉在冰冷的囚室中重新凝聚。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成为“织机”上的耗材!他得活下去,像牌面上的渔夫一样,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找到那条生路!即使这张牌可能是“幸运女神”的玩笑,即使面对的是宇宙本身编织的巨网,他也要用这“渔夫”的钩索,撕开一道口子!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细微、如同虫豸爬行般的声音,直接在他耳蜗深处响起,带着一种非人的、粘腻的质感:
“嘶…命运的异数…墙外的气息…还有…‘女神’的玩具…嘻嘻…灰线-7?有趣…终于找到你了…”
凌轩猛地绷紧身体,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空无一物的囚室!是谁?清道夫?还是……地下城里的东西?或者……是那张牌引来的?冷汗,再次沿着他的额角滑落。在这冰冷的秩序牢笼深处,新的、不可名状的恐怖低语,已然如影随形。幽影港的深渊,从不缺少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