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药的秘密》

转眼洛市也已冬风瑟瑟。

今天周日，宋知还窝在暖和的被窝里。

浴室的水声停了。宋知数着秒针走过三圈，才听见母亲压抑的干呕声。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厚重的门板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猫在深夜的哀鸣。

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瓷砖的寒意顺着脚心爬上来。药柜的门虚掩着，里面整齐排列着五六个白色药瓶，标签全被撕掉了。宋知拿起其中一个，倒出两片椭圆形的药片，放在舌尖尝了尝——苦，苦得她眼泪瞬间涌出来。这是她在医学杂志上见过的癌症止痛药，会让人上瘾的那种。

水龙头突然被拧开，水流声盖过了一切。宋知迅速把药瓶放回原处，指尖残留的白色粉末像雪，像灰，像某种无声的告别的开端。

"知知？"单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早餐好了。"

宋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黑眼圈像淤青一样挂在眼下，嘴角却已经扬起完美的弧度。她练习这个表情很久了——要让眼睛也笑起来，要让妈妈看不出破绽。

餐桌上摆着煎蛋和牛奶，蛋黄的边缘微微焦糊，是单依一贯的风格。宋知小口啜饮着牛奶，目光却忍不住落在母亲的手上——那双曾经能同时拨弄三把算盘的手，现在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今天物理竞赛准备得怎么样？"单依问，声音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

"挺好的。"宋知咬了一口煎蛋，蛋黄流出来，像融化的太阳，"唐正舟帮我整理了重点。"

单依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那个总送你回家的男孩子？"

宋知点点头，突然注意到母亲盘子里几乎没动过的食物。单依的毛衣领口松垮垮的，露出突兀的锁骨，像两片即将折断的翅膀。

"妈，"宋知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最近瘦了好多。"

单依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角："会计事务所年底忙，等过了这阵子..."她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指缝间渗出丝丝缕缕的红色。

那一刻，宋知感觉世界突然失去了声音。她看着那抹刺目的红色在餐巾纸上晕开，像雪地里绽放的梅花。窗外的阳光依然明媚，邻居家的孩子还在笑闹，而她的母亲坐在对面，正在一点一点碎成粉末。

"去医院。"宋知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现在就去。"

单依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倒出一粒吞下："只是咽喉炎，别大惊小怪。"

宋知抓住母亲的手腕，薄薄的皮肤下脉搏微弱得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她突然想起上周在母亲枕头下发现的诊断书——"胃腺癌IV期"几个字像刀一样刻在记忆里。

"我约了唐正舟去图书馆。"宋知松开手，声音轻得像羽毛，"中午...中午我不回来了。"

她逃也似的冲出家门，直到跑过三个街区才停下来。初冬的风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她掏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上悬停了很久，最终按下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喂？"唐正舟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能陪我去个地方吗？"宋知听见自己的声音支离破碎。

他们在中心医院门口碰面。唐正舟穿着黑色羽绒服，鼻尖冻得发红，鼻梁上的小痣在阳光下格外明显。他没问为什么，只是接过宋知手中的病历本，轻轻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

候诊区的椅子是冰冷的铁质，宋知坐得笔直，像一尊即将裂开的瓷器。唐正舟坐在她身边，膝盖偶尔碰到她的，传递着细微的温暖。电子叫号屏上的数字跳动着，每一下都像锤子敲在心上。

"37号，消化内科3诊室。"

宋知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铁椅扶手，疼痛却迟迟不来。她看着母亲走进诊室，磨砂玻璃上映出医生摇头的影子，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她一直瞒着我。"宋知盯着自己的手指，指甲边缘被她咬得参差不齐，"药柜里全是止痛药，她以为我不知道..."

唐正舟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包进掌心。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虎口的茧子粗糙却温柔。

诊室门开了，单依走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加苍白。医生跟在后面，嘴唇开合着说些什么，宋知却只听见血液在耳膜里轰鸣的声音。她看见母亲对她笑了笑，那个笑容脆弱得像蜻蜓的翅膀，一碰就会碎。

"我去拿药。"单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向取药窗口。

宋知站在原地，突然无法呼吸。走廊的灯光太亮了，照得她头晕目眩。她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像一片脱离枝头的枯叶。

然后有双手接住了她。

唐正舟把她拉进怀里，羽绒服的面料蹭着她的脸颊，带着淡淡的薄荷香。他的心跳声透过胸腔传来，稳健有力，像暴风雨中的灯塔。

"哭出来。"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宋知，在我面前不用装。"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紧锁的闸门。宋知攥着他的衣襟，泪水汹涌而出。她哭得无声无息，只有肩膀在剧烈颤抖，像一只濒死的蝴蝶。

"医生说...说最多半年..."她的声音支离破碎，"她明明答应过我...要看着我上大学..."

唐正舟的下巴抵在她发顶，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化作模糊的背景，消毒水的气味里，只有这个拥抱是真实的。

"我在这里。"他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会一直在这里。"

取药窗口的队伍排得很长，单依站在队伍末尾，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随时会断裂。

宋知靠在唐正舟肩上，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单依整夜不睡地给她换冰毛巾；想起初中被欺负时，单依偷偷去学校找校长理论；想起每个生日早晨，床头柜上永远准时出现的草莓蛋糕。

这些记忆像珍珠一样串联起来，每一颗都闪着泪光。

"帮我个忙。"宋知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别告诉我妈我知道了。"

唐正舟用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泪水，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深邃的墨色，里面盛满了宋知读不懂的情绪。

单依拿着药袋走回来时，宋知已经擦干了眼泪，嘴角挂着完美的微笑。唐正舟站在她身边，肩膀挨着她的肩膀，像一堵沉默的墙。

"你们两个孩子怎么在这儿？"单依惊讶地问。

"我...我肚子疼。"宋知撒谎道，"唐正舟陪我来拿药。"

单依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手指冰凉："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不用了，已经好多了。"宋知挽住母亲的手臂，感受着布料下嶙峋的骨头，"我们回家吧。"

走出医院大门时，夕阳正沉入高楼之间。唐正舟默默跟在她们身后，影子拖得很长。宋知回头看他，发现他正望着远处的天空，侧脸在暮光中显得格外锋利，又格外脆弱。

那一刻，宋知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松开母亲的手，跑回唐正舟身边，把一颗薄荷糖塞进他手心。

"明天见。"她轻声说。

唐正舟握紧那颗糖，点了点头。他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像是含着整个星河的泪水。

回家的路上，单依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宋知挽着她的手臂，感受着生命正从这具身体里一点点流失。夕阳把她们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分不清谁在支撑着谁。

街边的梧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无数祈求的手。宋知抬头看了看灰蓝色的天空，那里没有答案，只有一颗早早亮起的星星，孤独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