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的蝴蝶》
初春的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三月的风还裹挟着冬日的余寒,将细密的雨丝吹成倾斜的银线,打在玻璃窗上发出轻微的叩响。校园里的樱花刚刚冒出嫩芽,湿漉漉的枝桠在灰蒙的天空下伸展,像无数渴望触碰什么的手。
宋知已经三天没见到唐正舟了。
自从那张烫金请柬送到他手里,自从他母亲穿着雪白婚纱挽着另一个男人的照片从信箱里滑落,他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课桌上积了薄灰,班主任李国栋的询问被顾南野用"重感冒"搪塞过去,连简果汐都开始忧心忡忡地咬着笔帽发呆。
第四天清晨,宋知站在唐正舟的老宅门前。铜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声响,像是这栋房子也在抗拒着被唤醒。推开门,扑面而来的酒气混着霉味,还有某种令人心悸的寂静——那种只有在生命缺席时才会有的寂静。
"唐正舟?"
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荡。阳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窗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动,像一场微型雪暴。地上散落着七八个空酒瓶,瓶口还残留着干涸的泡沫痕迹。一张被揉皱的婚纱照躺在壁炉前,新娘幸福的笑脸被鞋印践踏得模糊不清。
阁楼的木楼梯发出痛苦的呻吟。宋知的心跳随着每一步攀登而加速,掌心渗出冰凉的汗水。推开阁楼门的瞬间,她的呼吸停滞了——
唐正舟蜷缩在童年小床上,像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他穿着皱巴巴的校服衬衫,袖口沾着可疑的暗色污渍。床头柜上散落着几个空药板,铝箔被粗暴地撕开,像某种小型野兽留下的爪痕。最刺眼的是他手腕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像一条丑陋的红色蜈蚣。
"醒醒。"宋知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她伸手去拍他的脸,触到的皮肤冰凉得像大理石。
唐正舟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混沌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鼻梁上的小痣在苍白的面色衬托下格外突兀。他盯着宋知看了很久,仿佛在辨认一个遥远的梦境。
"你怎么来了。"这不是疑问句,而是疲惫的陈述。
宋知抓起地上的药板,标签上"地西泮"三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这是什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唐正舟缓慢地坐起来,动作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他伸手去够床下的酒瓶,却在半路被宋知狠狠打落。玻璃碎裂的声音在狭小的阁楼里炸开,琥珀色的液体在地板上蔓延,像一滩稀释的阳光。
"别管我。"他声音嘶哑,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反正...没人会在意。"
这句话像一根引线,点燃了宋知胸腔里积压的怒火。她扬起手,用尽全力扇了他一耳光。清脆的响声在空气中炸裂,唐正舟的脸被打偏过去,左颊迅速浮现出红色的指印。
"你凭什么?"宋知的声音支离破碎,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你明明答应过我...你明明知道我妈..."
她说不下去了。单依日渐消瘦的面容浮现在眼前,那些被藏在枕头下的止痛药,那些假装没看见的咳血手帕。生命已经要从她指缝中溜走一个最爱的人,她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唐正舟呆滞地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眼神渐渐聚焦。他看见宋知哭得发抖的肩膀,看见她攥得发白的指节,看见她脖子上还挂着他送的竹节吊坠——那个刻着"SZ"的、象征"节节高升"的愚蠢礼物。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说,这三个字重若千钧。
宋知跪下来,颤抖着去检查他手腕的伤口。伤痕很浅,像是犹豫后的产物,但足以让她心脏停跳。"你想和你妈一样抛弃我吗?"她质问,眼泪滴在他的伤口上,"你也想让我体会...看着最重要的人消失的感觉?"
窗外的雨突然变大,敲打着屋顶像无数细小的指责。唐正舟的目光落在墙上的童年照片上——那个穿着海军服的小男孩,被母亲搂在怀里笑得无忧无虑。现在那个女人成了别人的新娘,而他被永远留在了过去的废墟里。
"她穿着白婚纱。"他突兀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床单上的褶皱,"和我爸结婚时...她只买得起粉色的。"
宋知爬上狭窄的小床,像拥抱一只受伤的野兽那样抱住他。唐正舟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崩溃般颤抖起来。他把脸埋在她肩窝,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校服布料。成年后第一次,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不要我了。"他哽咽着说,每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就像扔掉一件旧衣服..."
宋知收紧手臂,指甲深深陷入他的后背。她想起跨年夜那个黑暗中的吻,想起他说"怕失去你"时眼里的恐惧。原来最深的伤口不是被抛弃,而是被取代——当你发现自己从来不是谁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我要你。"她贴在他耳边说,声音轻却坚定,"我要你活着,要你每天吃早餐,要你考上好大学...要你明年、后年、大后年都陪我跨年。"
唐正舟的呼吸渐渐平稳。阳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块金色的光斑。一只越冬的蝴蝶误入室内,疲惫地停在窗台上,翅膀缓慢开合,像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饿了吗?"宋知轻声问,"我去煮点东西。"
当她起身时,唐正舟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掌心不再冰冷,而是带着生命应有的温度。"别走。"他低声请求,眼睛还红肿着,却已经找回些许往日的神采,"就...再待一会儿。"
宋知坐回他身边,两人肩膀相贴。那只蝴蝶突然振翅飞起,在房间里盘旋一周后,停在了唐正舟的膝盖上。它翅膀上的鳞粉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寄来的明信片。
"看,"宋知轻声说,"春天来了。"
唐正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蝴蝶却没有飞走。它只是静静地停在那里,仿佛知道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需要一点温柔的证明——证明生命里不全是抛弃与背叛,也有不期而遇的陪伴与坚守。
雨停了。屋檐滴水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钟表,计算着重生的每一秒。宋知从书包里掏出两个已经冷掉的豆沙包——和上次在天台时一样的老字号。唐正舟接过咬了一口,甜腻的豆沙在舌尖化开,尝起来像是希望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