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至清晨四点，顾言蹊的相机包被塞进了温禾的小鸭子保温杯和防水围兜。沈念安往帆布包里塞了三块薄荷糖，又多添了包婴儿湿巾，拉链合上时夹住了一角淡紫色纱布——那是温禾出生时裹过的襁褓。胶卷猫蹲在玄关鞋柜上，尾巴扫过顾言蹊的登山靴，猫眼在晨光里眯成金黄的细线。

“彩虹！”温禾站在落地窗前，指着远处楼宇间漏出的朝霞。顾言蹊将她扛上肩头，看见女儿指尖指向的天际，橙红与靛蓝在云层边缘碰撞，像打翻的调色盘。沈念安锁好门，转身时被斜射的晨光勾出侧影，发间别着的蝴蝶发卡恰好折射出细碎光斑，落在温禾的裙摆上。

三人踩着露水穿过梧桐巷时，巷口的老槐树正簌簌落着白花。温禾忽然伸手去抓飘落的花瓣，小皮鞋踩进水洼溅起水花，惊飞了停在围墙上的麻雀。顾言蹊稳稳托住她的腿，镜头扫过沈念安被晨风吹起的发丝，忽然定格——她耳坠上的碎钻在逆光中划出银线，像极了七年前美术馆穹顶漏下的光束。

“妈妈看！”温禾突然指着街角的早餐车。铝合金餐车的玻璃上凝着水珠，阳光穿过时在地面投出弯弯曲曲的彩弧。沈念安蹲下身，用指尖点了点那道彩虹：“这是光的折射哦，就像禾禾昨天在浴缸里看到的小扇子。”小女孩似懂非懂地摸了摸玻璃，水珠顺着她的掌心滑下，在地面洇开小块水迹。

山顶观景台空无一人。顾言蹊支起三脚架时，沈念安已经铺好了野餐垫，温禾正趴在垫子上往画板上挤颜料。东方的云层渐渐薄了，天际线处浮出淡金色的边。温禾忽然抓起一支蘸满钛白的笔，在画布上戳出歪歪扭扭的圆点——太阳刚露出小半张脸，恰好落进她的笔尖。

“曝光三秒。”顾言蹊调试着相机参数，忽然听见沈念安低笑。转头时看见妻子正拿着棱镜举在温禾头顶，阳光穿过棱镜，在女儿卷曲的发顶织出七彩光晕，像戴了顶彩虹编织的小皇冠。温禾咯咯笑着去抓棱镜，却不小心碰翻了调色盘，钴蓝与赭石在画布上晕开，倒像是提前落下的晚霞。

当太阳完全跃出海面时，温禾已经把自己的小皮鞋涂成了彩色。沈念安用湿巾擦着她沾满颜料的手指，忽然瞥见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无数光斑在浪尖跳跃，像撒了满海的碎钻。顾言蹊的镜头同时对准了两个画面：妻子发梢的光斑与女儿掌心的颜料，在取景器里重叠成模糊的暖色调。

“要吃薄荷糖吗？”沈念安拆开糖纸，淡绿色的糖果在阳光下透明如水晶。温禾张开嘴时，糖块折射的光映在她瞳孔里，碎成细小的虹。顾言蹊忽然想起暗房里那张未干透的照片：温禾趴在显影液柜前，睫毛上沾着颜料粉末，光斑穿过她微张的嘴唇，在相纸上投下半透明的弧。

下山时温禾趴在顾言蹊肩头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那块吃剩的薄荷糖。沈念安走在旁边，忽然指着路边的水潭：“看，双彩虹。”顾言蹊驻足，看见两道淡彩横跨在水潭上方，温禾的睫毛在虹光里轻轻颤动，像蝶翼上的鳞粉。胶卷猫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蹲在潭边盯着自己倒映在彩虹中的影子。

黄昏时分，顾言蹊在暗房里冲洗日出时的胶卷。沈念安抱着温禾站在旁边，小女孩的下巴搁在显影液柜上，忽然伸手去摸相纸上跳动的光斑。“这是海面上的光。”顾言蹊用镊子夹起照片，红光里，温禾掌心的颜料与海浪的光斑重叠，形成奇异的光谱。

“像不像我们的婚礼？”沈念安忽然说，指尖划过照片里温禾发顶的彩虹。七年前的深秋，她们在海边教堂交换戒指时，恰好有束光穿过彩窗，在誓词纸上投出破碎的虹。温禾忽然在她怀里扭了扭，嘟囔着“蝴蝶”“花花”，嘴角还沾着薄荷糖的碎屑。

深夜，温禾的婴儿床旁亮着小夜灯。顾言蹊坐在床边整理照片，沈念安靠在她肩头，看女儿的睡颜在暖光中起伏。床头的棱镜被夜风吹得轻晃，在天花板上投出游移的光斑，其中一道恰好落在温禾紧攥的小手上，像握住了一把星星。

“你说她明天会画什么？”沈念安轻声问，指尖抚过女儿手背上的颜料印。顾言蹊放下相册，将棱镜往光源处拨了拨，彩虹顿时变得清晰：“或许是薄荷糖的光，或许是海浪的形状。”她转头，看见沈念安眼中倒映的光斑，忽然想起今天在山顶时，妻子站在阳光里的模样——裙摆沾满颜料，发间落着槐花，却比任何时候都接近光的本质。

胶卷猫跳上窗台，尾巴扫过棱镜，彩虹碎成星芒。温禾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小手松开，光斑轻轻落在她的睫毛上。顾言蹊关掉小夜灯，牵起沈念安的手走向卧室，身后的彩虹仍在墙上晃动，像未写完的诗行。

顾言蹊知道，温禾掌心的颜料终会干涸，相纸上的光斑也会褪色，但有些光永远不会消失——比如沈念安发间的蝴蝶发卡，比如她们交叠的手指间，戒指折射的永恒微光。

而窗外，满月正在升起，将整个世界浸在银色的折射里。某个水洼中，月光与星光正在编织新的彩虹，等待着被某个清晨的眼睛，第一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