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从她说她为人母开始吧。我便知道,这是真正的托孤。
她是一个好母亲,担心不好的环境,担心不好的未来,她拼尽自己的一切也要换孩子的余生。那她呢?
我抱着孩子离开了吕宅,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回客栈,路上所有的路人都避开了我这个满身血又抱着孩子的人,谁能知道我刚刚经历了什么,这孩子又经历了什么。
他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他母亲把他生下来,他父亲把他摔死,又靠母亲把他拉回来。
真的值吗?用自己的命,把孩子拉回来!
她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可谁对的起她呢?
盘云城河岸,那个窈窕低落的淑女,美丽清朗,端庄优雅,她那么有主见,那么坚强,她可是仙姑啊,天上的仙女,却也躲不过人间劫难?
难道大道,便这么无情!要那样鞭挞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我实在迷惘,实在不解,我不敢低头看孩子,也不敢抬头望天空。
看不到一点希望,也看不到一丝公道。
直到我走进客栈,气喘吁吁的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机械的托着怀里的孩子,却空洞的看着前方的地板。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谨台他们围过来的,逍铃打掉我身上的雪,拿袖子擦了我脸上的血,或许此刻我的神情太惊魂未悑,他们都不敢说话。
我抬头看向谨台,又低头看向孩子。
梅郎的眉眼竟然与珑莹十分的相像,明亮的眼睛,比月空还要深远,他不哭也不闹,好像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已经没有了母亲,他轻笑了两声,似乎在讨我这个路人的欢心。
可我却哭了。
我崩溃的大哭起来,整个身体都要被燃烧成灰烬一样的、撕心裂肺的哭起来。
“值得吗……她值得吗……”为了这个孩子,真的值得不要命吗?
堵在我心头的一股火究极也无法释放,好像在为所有的委屈共情,好像想要主动甩开哪一双手,好像是情感和自我的博弈,看不到输赢,只有不断造成的伤痕和疼痛。
谨台紧紧的圈抱着我,可我却无法控制那团火焰,它燃烧着我的身体,燃烧着我的血管,它要从我身体里迸发出来,却又被我死死的按在心头,痛苦的憋着忍着。
“这是她的选择,那对她来说,就一定是值得的。”
我感受到一双温柔的手,正在不怕燎伤的抚摸着那团火焰,试探着安抚那失控的困兽,他抚摸过被雪水浸透的头发,又紧紧的抱住那发黑发臭的躯壳……
梅郎被逍铃抱开了,李忘怀一直焦急的问我发生了什么,我摸了摸烧的慌的脖子,站起身没回答他,就往房间走了。
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了,我只觉得此刻像被抽干了一样,渴望我的床,能够倒上去蒙着头睡到昏天黑地。
一进了屋,我就把已经被雪浸透一半的衣裳脱掉在地上,把头发散开,一头扎进被窝里,流了一会儿泪,摸着磕在地上的伤口,来不及酝酿睡意,就不省人事了。
但并非是完全的不省人事,我还能感受到一种坠空感,还能感受到擦过我身体的温暖,耳边的叮咛喃语,落在我脸庞上的泪水,痛彻心扉的嘶喊,火烧柴裂的崩坏声,蛰痒的伤口,汩汩流出的热血……
我睁开眼睛时,一股剧痛从我的身体传来,那样的落空感,异物感,叫我无所适从。
梦回的屏幕在我眼前亮了起来。
“你是一个煜族战神,但已经重伤将死,带上你刚出生的孩子,前往最近的普二山托孤,主要人物:你,张乙,珑莹。”
屏幕随即消失,我则还在撕心裂肺的干什么……
生小孩?!不是吧?!从这一步开始啊?!
一阵一阵的坠痛几乎把我投入无底的冰窖!那痛已经叫我战栗,叫我深觉寒冷!
也没有人帮我……全靠我自己吗?!
我只能感受到,现在是正常的头先露胎位,但是我怎么去扭孩子肩膀?!这是要让我怎么做?!
我又怕又痛,感觉根本生不下来,崩溃的我看到了身边的剑,毫不犹豫就拔了出来……
生不下来,我也只有死路一条,荒郊野岭的林子里,我一个人怎么把孩子生下来?!
想起章雅和我说过,生我的时候她就在家,只有她一个人,她说为了生下我,几乎废掉她半条命,因为她已经动弹不得,我还是个不足月的。
“生你的时候,想死的心都有,没有人帮我,就在厨房里,我拿了一把菜刀,要么剖开肚子,要么抹了脖子。”
怎么都是死路一条,可不管是孩子还是肉球,那种掏空身体的坠痛和异物感,让人就算死,也要把这个小人儿掏出来!
“但我把刀架在脖子上,下不去手,因为不想死。”
我把剑横在脖子上,冰凉的剑刃才能叫我知道,我还是热的,我还没有死!
孩子的哭声都已经喊出来,不就是一个肩膀,如果肩膀再不出来,孩子要死,我也要死……
崩溃的我随着宫缩的传导,无法自拔的痛苦来临时,我不能把力气浪费在哭和大叫上,我拼了所有的力气,要么一狠心杀了自己,要么就再撕心裂肺一次!
痛苦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宛若海枯石烂,到天长地久,那样无止尽的痛和胀!我的身体都要被肢解!
随着一股通畅的力量,整个身体都顿然空虚下来,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感觉,似乎还被一根绳子拉扯着。
但是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几乎要昏过去的我根本无暇顾及那撕裂的隐痛,和身体上其他伤口的疼痛,再此翻涌而来,只躺在地上,把剑扔到一边去。
“因为不想死,干脆逼自己一次。”
这就是章雅的感觉吗?
料理完其他的环节,我昏昏欲睡,但我知道还不能睡,苦撑着坐起来,撕掉衣服包着孩子,看着又丑又皱的她,我没有一点情绪。
毕竟我不是她真正的母亲,生下她,是为了我能活下去。
但如今我四肢百骸都几乎碎裂,如何再带着她爬上山?
抱起孩子,我却连站起身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在地上匍匐着爬着,一点一点往前挪。
我知道这一路一定很难,但我太痛了,心口的伤还在流血,不敢想象,我为什么还活着。
看着一路拖行的血迹,真是个多苦多难的战神啊……
我望着根本到不了尽头的路,又看向小的像个猴崽一样的孩子,崩溃的在心里大骂梦回,这是个什么逆天梦层,提前当妈,有什么意义!
这种时候,配上狂风大作,骤雨来袭,才算是惨上加惨……
我感受着头顶噼里啪啦的雨点,真是无话可说。
没过多久,风雨就已经迷眼到望不见前路了。我想要护着点孩子,但是根本于事无补,只能说这孩子跟着我算是她倒霉,能不能活着到山顶,就看她的运气了。
我是估计到不了了,身体热的要爆炸,又冷的直哆嗦,我可能是要折在这了,刚刚生孩子都几乎要了我的命,又爬了那么久,实在支撑不住了,直接昏厥在了泥地里。
耳边还有鼎沸的雨声,和身子下孩子的哭声,可我就是睁不开眼,哪怕身上疼的直钻心,但我还是睁不开眼,只想再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
一直到一声惊雷劈在我耳边,惊醒的我,发觉雨势渐小,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空,绝望的躺在泥窝里,看着地面上的枯叶和不断吹来的风。
身上冷的发怵,近乎无数恶鬼缠身般的寒冷,我只好紧紧的抱着孩子,她还热一些,还能睁开眼,只是没有力气哭闹了。
看着她粉红的身体,那咕噜噜的眼睛,难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是可怜她,把她生下来,她的母亲也无法陪着她长大,她是煜族的后代,以后很难不走上她母亲的老路,留在张乙身边也挺好的,学点仙术,早早位列仙班,离开人间是最好的解脱。
在阴暗里爬行,在泥土和残秋里挣扎,如果能把我也救活其实是更好的事,但任务只叫我托孤。
可孩子……张乙身边可没什么煜族的孩子。
“这是要给张乙养吗?”
“送去南方哦~”
原来是送去炎海沧山地。
我尝试着慢慢站了起来,拄着剑往山上走,虽然依旧双腿酸痛肿胀,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隐隐作痛,但是还是要比爬快。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看到了去往张乙住处的石阶路,此刻我已然头昏脑胀,眼前一片发红发青的雾翳,只剩下一个念头,还算是完成任务。
但双腿太软,最后还是只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上爬。
心口的伤口都已经干涸,不再流血,不敢想我现在是不是和人干一样,撒点盐估计就能夹馍了。
哪里还有血,这孩子一口奶也没让她吃,首先是我真觉得奇怪,其次是我真的没有。
最后在天大亮的时候,我终于敲响了张乙的门。
我没有力气了,倚着门口的柱子坐下,拿剑叩门。
一直过了有两刻钟,门才打开。
我侧过头,看到张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赶紧蹲下来搀扶我,又回头叫珑莹。
可我一不敢看张乙,总有些心虚愧怍;我二不敢面对珑莹,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珑莹,她活生生的,且干干净净的。
“这是怎么回事?”张乙震惊的拉着我把我拉过门槛,跑来的珑莹看了看孩子,又担忧的看着我。
我没来得及说话,却先吐出一口血来……这恐怕是我最后一口血了。我看着来时拖行的那一道血路,又看向那在血泊里降生的孩子。
“你是煜族的战神?”
我点了点头,应下张乙的话,用拿剑的手紧了紧怀里的孩子。
她小的不像话,好像也奄奄一息,即将夭折。
但此刻我说不上喜欢说不上爱,却久久的看着她舍不得移开眼睛。
原来生下一个孩子要那么疼,原来能疼的要命,让人忘了生命未来的希望,忘记抚养孩子的艰难和坎坷,可以让人想要一刀杀了自己解脱都是真的,或许章雅说的是真的。
她一个人无助的倒在厨房的地上,能用上的工具只有案板上的菜刀,用途却也只能剖开肚皮,或是割开喉咙。
我和她一样绝望,绝望到要肢解自己,要撕裂自己。
最后看到那样一个小孩儿,又是什么心境呢?
我忍不住哭了出来,为了我的疼,为了章雅的疼,为了这生死之交的生命,我和这瑟瑟发抖的孩子,一起待在那生死的闸口面前。
这时复杂的心绪已经彻底占据我,我无法肯定完全就是泛滥的母性,却觉得一同走过生命开关的那一刻,弥足珍贵。
可母性,又绝不是什么肮脏虚伪的东西,是我和她独一无二的真情。
“我给不了她任何东西,我对不起她……请求把她送回故乡,我却再回不去了……”珑莹接过孩子,她的眼角也闪着泪花:“你不后悔吗,离开故乡?”
“不……”我摇了摇头,尽管是下意识的,也很合理。
“煜族人的信仰如此,我的剑必须用来杀冰魅……”
“她姓什么?”
我看着孩子:“苏。”
“你是个好母亲,坚韧,有信仰……”珑莹的目光那样惋惜与哀伤,我却问她的信仰是什么。
她说是她爱的人,用那双明亮的、充满希冀的眼睛,看着我,还问我,这样可以吗?
可我已经什么都要看不见了,整个人的意识都在慢慢虚无,但当然可以,我还是要回答她:“当然可以。”
当然可以……
我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