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银饰刘的沧海遗珠,他老人家去世前,设计的最后一个样式,就是这个春燕忆梅,听说全天下也只有两支,另外一支是个残次品。”
我看着这个簪子,的确要比我的精致太多,那燕子衔着的梅花上,还有红宝石点缀。
但这是孤品了?我不由得问,为何说是沧海遗珠。
“公主不知道吗?”肖娉婷笑着和我讲起银饰刘的往事。
银饰刘继承父亲的手艺和招牌,在京州混的如鱼得水,可他平生最爱赌钱,手气当初也不错,他把自己赌钱赢的银锭都融了做了银饰,又给卖出去,加上材料手艺钱,十两银锭能卖出五十两的钱。
他用钱生钱,再去赌钱。
一直到他赔干净,惦记上了妻子的房产,被妻子羞辱后银饰刘变卖房产去赌博,被妻子发现后争吵中气急败坏拿板凳杀死了妻子。
他还留了一部分做银饰,其中他设计的最后一款银簪就是春燕忆梅。
赌钱是嗜好和欲念,这设计的手艺,是他的生计,和他的脸面。
杀人的事败露,银饰刘认识太多达官显贵,甚至要活动关系,暗自离开京州,却被小舅子发现了姐姐死亡的秘辛,悲愤交加的情况下,他联系上了遐雨楼的人。
“据说是被一个杀手杀死的。因为银饰刘也该死,他的东西都充了公,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那郡主怎么知道还有一个残次品?”
“做出成品前都要有样品,公主手里的是成品,也是唯一一个成品。”
“郡主回来也有几日了,想必也去东西两市转过吧,那里热闹非凡,五湖四海的宝贝都能呈在眼前观摩,有脸儿的玩意儿太多太多,有许多都是很稀罕的玩意儿,甚至比这簪子还要稀罕。”青鸟的话,我琢磨得出意思。
最大的集市就在京州,皇帝娶后的大事,就算不挑选天下宝地的稀宝,也要给个像模像样的,结果却送来个死人罪人的遗物。
“这春燕忆梅也是难得的宝贝,不仅手艺精秀……”肖娉婷看着我,一双深又浅、明又暗的眼睛,一直死死的看着我:“而且和公主一样,都是天下不可多得,绝无仅有天下无双的宝贝。”
“那本宫就收下了。”我没有客气,甚至直接插在了发髻上。
肖娉婷似乎有些觉得诧异,但最后也没有多动容什么,我借口还有很多事要忙,才送走了她。
肖娉婷前脚刚走,青鸟就要帮我把簪子取下来,我却拦住了她,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一直会到后园练习翌日的事宜,青鸟还在嘟囔这件事。
“有什么不吉利的,她觉得不吉利才给我的,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我笑着走明日到泰昊殿的流程,连台阶几步都要数着,在龙凤銮座前要停几秒都要算清楚。
我要在谨台面前行礼屈膝多久,宣授凤印诏文时,要说社昌稷和,九天授命,臣安君治,金瓯承仪,今天下奉凤印,万民仪仗,吾将恳切纳命,行母仪之责,肩共治之任,引凤鸾,望碧落,穷九泉,殚精竭虑,扶江山泰荣,助明君创伟业。
一个标点之间要怎么停顿,重音在哪都要学,好像一堂口才班。
“公主不当回事,可,怎么也是个银饰,不衬啊。”
“那怎么了,凤冠一戴,什么都看不见。”
青鸟没有再言语,我也没有再想这件事。
晚上用晚膳时就已经很晚了,我不放心,还让青鸟悄悄验了毒,是十分安全的,但也没吃多少,青鸟也不让我吃太多,担心影响明日的形象。
她安排我早早的睡下了,可惜我一点都睡不着。
这是我在无尽相思里睡过的最舒服的床,但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入睡。
怜玉要死在拜祐二年吗?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吗?有没有可能我离开梦层后可以改变一下?
我更没想到最后嫁给谨台的人,竟然是怜玉,当然我从来没想过这个人就是我,只是一直以为会是周娉婷,结果她今天还能笑着送贺礼,实在难以置信。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连辰时都不到,我就被青鸟拉起来梳洗了。
屋子里围了一堆人,除了青鸟和紫鸢,还有好些个宫里的老女侍,她们端着喜服,金饰,各种各样的用具,我看不懂,只坐在铜镜前,昨日打开的窗口还没合上,屋里太暖和,根本感受不到那里开了缝。
雪下得很小,只一点点,但在破晓前看着那样刺眼。
冬夜应该很冷的,我却觉得很暖和,死前应该很害怕的,我却没有一点那样的想法。
“公主……”
我回头看向跪在那的紫鸢。
“奴才想最后给公主梳一次头。”
她的头埋在地上,像是要必死一样,说了一次似真情如假意的心里话。
我让她如愿以偿了,她一边梳,一边哭,青鸟也在落眼泪,无声的泪珠落在那红木的梳子上。
“大喜日子,你一个奴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旁边一个老女侍低声呵斥,被我制止了:“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看着紫鸢把那支银簪拿起来,问我要不要戴。
“戴吧。”
银饰冰凉的触感在我头皮上轻轻划过,我抖了一下,抬头看到窗外的雪。
雪还在轻扬扬的飘着,今日冬至,屋外是否如冬至的姓名一样,出奇的冷呢?
我看着越来越繁重的我,可是这不是我。
烛火一跳一动,映照着怜玉的脸庞,她清透的能挤出水,眼睛清澈哀愁,她想不想嫁呢?
这时我才想起这个问题,或许是因为,这个问题它不影响决策,也不影响结果,谁也想不起来,谁也不觉得遗漏了什么。
她是太后那庶出哥哥的孩子,如若不是哥哥拼了一生的忠良和功绩,她也没有公主这个名号。
所以她身边从没有情谊之乐,只有责任和王朝皇室。
她要对得起,死在边疆的父亲,病榻上孤独西去的母亲,孤零零的一个女儿,她在责任和保护里长大,从不是瓷娃娃,她是心有正气,敢做敢忍的文岳公主。
怜玉,生来就被打磨成惹人怜惜模样的宝玉一块,只是父母为了她未来长远,为了孤苦伶仃的她争来的,她为了父母为了国家要隐忍的。
她可不是瓷娃娃,玉菩萨。
我坐上了凤辇,耳边的风声细微落下,静谧的雪里,只有宫廷乐人的喜曲,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公主府出发,往皇宫去。
今日下着雪,路边仍然有许多百姓观礼,金吾卫紧紧的跟着队伍,为的就是文岳公主的安全,和今天的仪式。
会在这个路上死吗?我不禁地想,怀揣着忐忑的心情,一直到进了皇宫大门,停在御道前,所有车马至此必须止步,将臣下轿,王侯下马。
我扶着青鸟的手走下凤辇,举起手里的喜扇,透过那青绿绢的扇面,我看着分列在道路两侧的御军卫,文武臣子,掌炉宫人。
他们像雕塑一样静止在那,和这座皇城一样一动不动,除了我,只有雪还在飘动着。
我踩着雪一步一步往前走,心里暗暗数着,会不会错,会不会有人暗算我。
衣裙扫在雪上,窸窸窣窣,像是夏日的蝉从叶底钻出来那样动听,九声礼炮响,礼臣宣诏的声音响彻整个天下,文岳公主的美貌品格被礼臣夸了个遍,但是字字真切分明,没有半点虚言。
我越走越近,看到谨台的身影,那穿着冕服的挺拔身影越来越清晰,金丝锦绣是那乌袍上夺目闪耀的象征,他是金龙腾飞在黑暗淆糜的天子,是如今唯一一个面朝着我的人。
一点一点,我离他越来越近,一点一点,我看清了拜祐二年的谨台。
他的脸颊瘦削,目光犀利坚毅,比起我见到的谨台,少了太多游移和迷惘,轻皱的眉头锁了太多我无法再猜透的心事,我也真正的看不明白他了。
他一个人站在那九五之尊的高台上,只有雪在他左右。他把后背留给那被天下人包围的皇座,将手伸向我,邀请我扶他走上他的高台。
我站在他旁边,看着他,耳边再听不见任何声音,雪落在他肩膀上,我和他站的那么近,近到我可以看到那祥纹针脚,看到雪花的六棱花瓣,慢慢融化,他原本就是一个温热的人,并不是个冰块。
他的手那么大那么热,他温柔的盘起我的头发,在荒芜的山林里,冷石是我的座椅,他的眼睛是铜镜,那游走在发间的指腹,像是初春的早晨,那第一缕照在积雪上的朝霞。
他的手腕上戴着一根红绳,红绳上穿着一个鲤鱼样式的檀木饰。
从前我从未留意过,他在手腕上戴过什么东西,或许是后来戴上的,但一看就是带寓意有好兆头的手绳。
眼前的雪越来越小,又越来越大,已经饿到晌午的我,还在等午时开席。
开席时已经进了泰昊殿,宫殿里要比外面暗太多,可能是因为雪太刺眼,才会觉得眼前太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