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忘怀抬头看着星空,感慨道:“头一次来的时候,也没注意到这么好看的星空。”
我抱着我的剑,不知道是冷还是热,我只觉得我好像缺点什么,那份空白,我不认为只是一个魂而已,或许其实我想要很多,不仅仅是……
不仅仅是一个往生子的命。
我睁开眼睛,看着在旁边打坐的李忘怀,他的白发随微风悄悄飞舞着,那温热的煜血,就在他的皮肉之内。
可是我清楚,我不会杀任何一个往生子,去填补那一点空白,刘神木的话并不能全信,他只是一个游魂,他为什么不能填补呢?说明他对他自己的话都没那么信任罢了。
我背过身去,面对着石头,可内心却越来越灼热,灼热到烧心,像是一把火,燎起一重又一重的火海。
情不自禁,我伸出手去抚摸火种石,它冰凉彻骨,却无法冷却我的心。
“师父,你怎么了?”
我抱紧了颤抖的身体,没有回答李忘怀的话,一直到天亮,睁开眼就继续赶路,我们又到了那片石林,看着还带着逍铃手印的那颗石头,它已经彻底失去了一切神力,变成了一块最普通的石头。
我想起了逍铃的话,就问李忘怀:“她走的时候,和你说的什么?”
李忘怀愣了一下,眼神顿然灰暗下来:“让我告诉她哥,浪子回头金不换。她想让她哥,做个和师父一样的人。”
和我一样的人?在白山上逍游就已经说过,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了。
我们里沧山地越来越远,到峋川关,牵走了马,向北走的路上,我更少去和李忘怀说话,他也很少和我聊天,只是偶尔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然后和我聊起来。
“还记得之前,我求师父教我秋风白叶哭,师父不愿意教给我,我还和师父赌气,最后师父却说,我会秋风白叶哭,只要我能学会藏刃的心法,知道藏刃剑术的要旨,就会秋风白叶哭了。”李忘怀走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无法想象他说这些话时的模样。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其实剑术上,师父教我的只有这么十六个字。”
“足够了。”我远远的看着峋川城门,春云漫天,风雨欲来。
到峋川时我们还留了一夜,梦里漫天的飞雪,逍铃满身是火的站在那,还是伸出手来,指着我。
她说有生必有死,身体随着风雪灰烬化成尘埃,因为火烧烈焰,她连一滴泪都没有留下。
寒冷的风雪像是一层围绕着我的胶囊,我无法脱身,坐起来发现梦醒,就离开了房间。
我站在李忘怀房门口,忽然有些怀念起当初跟在他身后时,那股一顶一顶的热气,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不正常了。
早在潞州,或者是更早的时候。
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床上,梦回的屏幕忽然弹出来,那只喇叭久违的亮了。
我点开一看,眼前是快速向后飞去的屋顶,不知道有几只手,正飞快的向抢救间推送我的身体,我没有听到哭声,也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孔,只有灯,那并不算刺眼的灯,如同夏夜姥姥家的萤火虫,或许是只有京州才有的彩云灯笼,犹比徐少青与我最后一次见面时的目光,他的眼睛从来没有浑浊过。或者是李忘怀那一缕白发,他那抹如是白虹一样,如剑光闪闪般的身影,自夕阳下的田野中来,他拉弓射出的那支箭,救下了我。
那时候我还把它比作神仙,后来见到张乙才知道,真正的神仙像人,而有的人却胜似神仙。
我不需要去杀任何一个往生子。
进入峋川时我们根本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而离开时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禅山下的山林成了废墟,这里经历了一场战争,我们离开峋川到再次来到这里,也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山林间的尸体望不到边,离开了森林,旷野之上更是尸臭熏天,血流成河。
这里还有一些大氾的士兵在寻找活口搜寻武器,看得出谁才是战胜方。
“我们躲过了一场战争。”
战争总是很惨烈的,甚至是迅速的,一定是无情的。随处可见堆成山的死人,峋川的旗帜全都萎靡倒塌,还在风中和血腥味一起飘荡的,只有大氾的旗帜。
望都应该是胜利了,但看得出伤亡这方面,望都也胜利不到哪里去。
我们被士兵驱逐出了战场,这里的清扫士兵让我们走到驿道上去,绕远后我们只能再在路上过一夜。
荒郊野岭的地方,好像比那惨烈的战场还要可怕,夜里冰魅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警醒时只觉得心坠身抖,几乎日日都要为冰魅担惊受怕,哪怕是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剑才敢合眼。
荒草之上飘飞来两个冰魅,我立刻拔剑,来不及迟疑,就挥手劈碎了扔来的冰刃,眼看着冰魅俯冲向前,我急步撤到了李忘怀身边,转了一圈剑旋腕又冲向冰魅!几个回合下来,我都没能近了冰魅的身,他们力量强大,又凶狠毒辣,有时望着那张满是獠牙的嘴,我也难免有些畏缩逡巡,错过了能够斩杀他们的良机!
我来不及收手,这时冰魅手里的冰气就要席卷而来,它冻不住我的剑,就要冻我的身子,我拼了全身力气抵抗着如千斤顶般的压力,但李忘怀却快要坚持不住了,他多次想要张弓都被我阻止,只用飞月剑他根本无法保护自己!飞月剑又不同于我手里的这把被战神用过的剑,它不会越战越勇,它和李忘怀一样,都是可遇不可求。
虽然华景有限,却霞光无限。
“忘怀!”
心中的火烧遍了夜里的荒野,那随风浮动的,是气,是草,是火,是我的恐惧,是我的崩塌。
我冲到李忘怀面前时,望着那已经撕破李忘怀衣服的手,近眼眦俱裂!我的剑刃从上而下,直接砍掉了那冰魅的手,又拼尽全力在冲击力中抬起剑,划过空中的气流,将那冰魅拦腰斩断!
回过头来,我大步冲向那另外一只要逃走的冰魅,使出全身力气蓄力砍去,将它释放出来的冰刃一一击碎!一直到一剑劈开了它的头颅,它尖叫着消失在荒野之上。
那风嚎草哭,鬼泣剑鸣的天地之间忽然归寂,我怅然的抬起头,眼前猩红一片,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师父……”
我扭头看向李忘怀,那个身影在荒野里燃烧成熊熊烈火,火舌在那蜿蜒曲折的经脉血管纹路里闪烁逃窜?!我猛然脱力,剑掉在地上,两步冲上前去,伸手就去拍打他身上的火焰!一股浓稠的恐惧和绝望凝结成了一根刺,扎在我的喉处。它不见血杀不死我,它不够粗憋不死我,它只是在折磨我,让我看着这把火,一点一点把我所珍视的全都消灭!
风没有停下的意思,火会在风里越烧越旺,我崩溃的抱住李忘怀,我无法看着他在我眼前燃烧成一捧灰烬!如果要看着,那就让我和他一同消失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寒冷黑夜吧!这样,我也再看不到丑恶的嘴脸,没有无休止的争伐厮杀,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没有那么多的梦境和现实。
或许还只是我和李忘怀,还有黑烟与玲珑,我们手刃暴徒,除暴安良,又或许世界上没有这些人了,江湖的意义,又或许行万里路,看万里的山水江山。
“师父?!”
我睁开双眼,萤火虫在草海之中飞舞,夜风静悄悄的穿过我的指尖,李忘怀的头发乌黑如夜,我趴在他的肩头,他完好如初全须全尾。
“师父……”
我抬起头,看着李忘怀难过的样子,似乎我们心照不宣,好像都已经猜透了的三分命运,但那未知的七分,往往如狂风暴雨,如天雷滚滚。
“恭喜玩家念念,获得铜钱两贯。”
我没有理会梦回,或许上帝之眼也没有那么重要了,我对不可知的东西,好像已经失去了太多兴趣。
望都近在眼前,我看着那挂的高高的大氾旗帜,春风之中,到处都是生机盎然,好像在说,生命也只是刚刚开始。
然而我低头看到的,只有枯槁病木,它爬满了我的手,像是画上的毒蛇,又好像是一张网,它网着我的身体,我的心,它分明是我的一部分,却以一种极其激昂的生命力扼杀我的生命。
如果我死在了无尽相思这个游戏里,我的灵魂又该去哪呢?
我回不到现实世界,也无法在这里活下去。
我不能做回苏念章,过那无人问晓的生活,也无法做苏念,抽剑弑鬼,张弓伐魔。
所以我必须活下去,按照刘神木的说法,我必须要杀一个往生子,来填补我的灵魂,如果世上有两个煜族人,我要活下去,就要把自己变成唯一一个煜族人。
在客栈里,我亲眼看着一个骑着马的往生子,他追赶着一个冰魅,冲散了街上的人群,他花白的头发在春风里飞舞,那样张扬坦荡,他拉开弓弦,一支带着火焰的羽箭嘶鸣过长空,直接让那只冰魅魂飞魄散。
那么短暂的人生,那么浓烈的一笔华色,无名无姓,但那声箭镞的鸣啼,会随着春风到任何一个地方。
就是这样的人,它的命,可以让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