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栀花

“林椿，别睡了，你忘了我们要种花吗？”

　　“哎呀，沈清栀，你让我再睡一会吧！就一会儿。”

　　林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起了床，洗漱一下就带沈清栀出门买花，

　　花店的玻璃门推开时，风铃轻响，像一声极短的叹息。

　　沈清栀的轮椅滑过水磨石地面，停在栀子与山茶之间。她微微俯身，指尖掠过一朵半开的重瓣栀子，指腹沾了晨露，亮得像一滴迟疑的告白。

　　林椿跟在她半步之后，没出声。她今天穿一件简单的短裤，身上的短袖露出细瘦手腕。她先伸手替沈清栀扶住那盆微微倾斜的山茶，动作轻得像怕惊动花瓣上的光。随后，她垂下眼，把另一盆栀子搬到推车的最里侧——花盆边缘的湿土沾到她指尖。

　　店主刚想开口，沈清栀微微摇头，声音低得只剩气音：“够铺满院子就好。”

　　于是店主噤声，只把剩余的花小心码上推车。林椿没回头，却像听见似的，嘴角弯了弯。

　　出门时，阳光落在两人之间。林椿推着车，脚步放慢，让轮椅的轮子恰好碾在她影子的边缘。风掠过，一片栀子花瓣落在沈清栀的发梢，林椿抬手，指尖在离花瓣半寸的地方停住——最终只是轻轻替她把头发别到耳后，动作轻得像怕惊碎一场梦。

　　花车在石板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沈清栀忽然开口，声音散在风里：“等花开满了，陪我坐在树下吧。”

　　林椿垂眼，唇角极轻地动了动，像把某个滚烫的字吞回喉咙。

　　“好。”她答。

　　那一个字落在推车的把手上，像一片雪落进春泥，无声，却足够柔软。

　　她们回到小花园中，这是林椿公寓后院，后院像一块刚拆封的绿绒布，从墙根一直铺到灰白的水泥阶。草叶极短，却密得看不见土，踩上去先是一层凉，再是一层软，仿佛整个夏天被提前缝进了这片嫩绿里。风过时，草尖齐刷刷侧头，露出底下更深的翠色，像湖底涌动的暗流；阳光一落，又浮起一层极淡的银边，像是有人悄悄撒了一把碎玻璃。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块石，干净得只剩下草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全是青柠味的潮气。

　　后院刚被雨水洗过，草尖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沈清栀把轮椅停在草地边缘，刹车轻轻一踩，像给这片柔软的绿绒布按下一枚暗扣。林椿先捧来第一株栀子——根系裹了层薄泥，像一团被雨水润开的旧信。她蹲下去，指节在湿土上压出一个小窝，动作轻得像替一只雏鸟理羽。沈清栀伸手扶住栀子笔直的茎，指尖离林椿的指背只差半寸，却始终没有碰上；两人隔着那半寸的静默，把栀子稳稳放进坑里。

　　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林椿用掌心把根周的土推回去，指缝间溢出带着草香的湿意。沈清栀握住水壶，壶嘴微倾，一线清水落在栀子根际，发出极轻的“嗒”声，像谁在暗处扣响一枚玻璃珠。水珠滚落，嫩绿的草叶被压出一弯转瞬即逝的弧，又立刻弹起，抖落一地碎光。

　　接着是山茶。林椿把花盆侧倒，整株带着原土滑进她臂弯，叶片蹭过她下颌，留下一点凉丝丝的痒。沈清栀伸手托住分枝，指腹掠过叶脉时，她能感觉到叶背细小的绒毛——像某种欲言又止的试探。两人合力把山茶放进预先挖好的浅坑，根团与泥土贴合的瞬间，草地里响起极轻的“咕咚”一声，仿佛土地悄悄咽下了一口甜。

　　最后一株栀子落定，林椿用掌心把浮土轻轻按实。她没起身，只是侧过脸，用沾了泥的指尖替沈清栀把不知何时落在发间的一粒草籽拈走。指尖离开发丝时，沈清栀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栀子花瓣。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草叶相互摩擦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屋檐滴水落在铁皮上的清脆回响。

　　夕阳斜照，两排新植的绿影在草地上投下细长的墨线，像两列未完成的诗。沈清栀松开刹车，轮椅向前滑了半尺，草尖拂过金属轮毂，发出柔软的窸窣。林椿站在她身后，掌心还留着泥土的温度，目光落在沈清栀被夕阳镀亮的耳廓上——那一小片薄而透的粉，比任何一株栀子都先一步，在她心里悄悄开了花。

　　她们让这两种本不可能相遇的花，见到了彼此，

　　“以后，我会让他们真正的相遇。”林椿信誓旦旦的承诺，

　　“好。”沈清栀轻轻应了声，

　　夜像一滴墨，在栀子与山茶交叠的庭院里缓缓晕开。先是淡青，再是灰紫，最后浓成一片温热的黛蓝。花香被暮色压得更低，像一层薄薄的糖霜，覆在石板小径上，踩上去仿佛会碎出细碎的甜。栀子白得发亮，一朵一盏，替星子先亮了灯；山茶红得沉静，一瓣一簇，替月亮守住了火。风掠过，白与红在暗中微微相触，发出极轻的窸窣声，像两个名字被悄悄念了一遍。远处最后一缕霞光被藤蔓缠住，悬在花墙边缘，像迟归的人犹豫要不要叩门。灯还未点，香气却已替整座院子开了锁。此刻，若有人并肩立在廊下，影子会先一步交叠，而花影在脚边悄悄靠拢，仿佛替她们完成了一个温柔的吻。

　　“林椿，我明天想去看一看勿忘我花海。”

　　“好，都听你的。”

　　暮色像浸了水的宣纸，一点点洇掉沈清栀的轮廓。

　　她原本立在林椿右侧，山茶的红把她的裙角映得雪亮；可风一过，那抹白便像被花香稀释，边缘泛起毛茸茸的灰。林椿抬手想替她拂去鬓边的栀子瓣，指尖却只碰到凉丝丝的夜色——花瓣还在，人却仿佛被香雾轻轻擦去一笔。她的呼吸本应与花香一同起伏，此刻却只剩花香。

　　林椿侧耳去听，连最轻的脉搏声也被虫鸣覆盖。沈清栀的眉、眼、唇，像被月光打磨过的瓷，渐渐褪去釉色，只剩一道极淡的影，贴在山茶投下的浓影里——像雪落在炭火上，先是一点白，然后一点亮，最后只剩极轻的“嗤”，连蒸汽也不曾留下。

　　林椿有些害怕，感觉身旁的人在渐渐的淡去，沈清栀身后的影子也变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