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永徽三年暮春,御花园的西府海棠开得疯魔,粉白花海如潮水漫过飞檐斗拱,连青石板缝隙都嵌满了零落的花瓣。楚怀瑾抱着新修订的《永乐大典》残卷疾行,月白襕衫被穿堂风掀起,露出内衫袖口处未干的墨渍——那是他昨夜为赶工批注,不慎打翻的砚台。
转过九曲回廊时,一阵银铃般的欢笑声自前方杏树传来,惊起两只休憩的白鸽。他抬眸望去,只见树下站着一名身着鹅黄色襦裙的少女——苏晚棠,当朝丞相之女,同时也是未来的太子妃。
她正踮起脚尖,努力伸手去够枝头最娇艳的海棠花,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动作轻轻颤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鹅黄裙裾被春风掀起一角,露出绣着并蒂莲的月白衬裙,宛如春日里最灵动的画卷。
楚怀瑾手中的书籍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喉咙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滋味——他仅仅是一名刚刚晋升为翰林院编修的新秀文士,而她则是即将步入东宫的尊贵公主。
"嘶——"随着一声轻呼,她指尖被尖刺扎破,血珠坠在花瓣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梅。"公子,能帮我摘花吗?"她回头时,眼尾还带着因用力泛起的水光,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海棠花粉。楚怀瑾喉间发紧,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解下腰间冰蓝色云锦丝巾的手微微发颤。当他的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一股电流顺着指尖窜上心头,连带着声音都有些不稳:"姑娘千金之躯,可要当心。"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侍卫甲胄相撞的声响。苏晚棠如受惊的小鹿般抽回手,那方带着体温的丝巾轻飘飘落在满地海棠中。她福身行礼时,珍珠步摇晃出细碎的光:"多谢公子......"话音未落,太子明黄龙袍已出现在回廊转角,腰间玉佩碰撞声清脆如冰裂。楚怀瑾望着苏晚棠被牵走的背影,突然觉得手中的残卷重若千钧,连呼吸都裹着海棠香的苦涩。
此后,御花园成了两人隐秘的约定。楚怀瑾总在黄昏时分抱着典籍徘徊,苏晚棠便寻机溜出闺阁。有时她会在假山上悄悄放下一盒新制的海棠糕,油纸包着还带着余温;有时他在藏书阁的《花间集》里夹一首未写完的诗,韵脚处画着小小的花苞。最惊心动魄的一次,苏晚棠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系在长廊尽头的朱红廊柱上,被风一吹,正巧拂过楚怀瑾发烫的耳尖。
端午宫宴,长乐殿内明烛高烧。苏晚棠被太子揽着腰向群臣展示,凤冠上的东珠压得她脖颈生疼,嫁衣上的金线硌得皮肤发红。隔着满堂金樽玉盏,她与角落身着绯袍的楚怀瑾四目相撞。他举杯的手微微倾斜,酒水泼洒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像极了他们见不得光的心事。而她趁太子与人寒暄时,悄悄晃了晃腕间银铃,那清脆声响混着丝竹,却直直撞进他心里。
永徽五年,西北战鼓如雷。楚怀瑾跪在宫门外请战时,额头在青砖上磕出血痕,洇红了"为国效力"四字。出征前夜,城郊破庙里,苏晚棠披着他的月白外袍,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将贴身玉佩塞进他掌心,玉上还刻着"长乐未央" ,那是她对未来的期许。
"怀瑾,我等你回来。"她声音发颤,却固执地将他冰冷的手按在自己脸上,"你摸摸,我的温度都给你了,你一定要......"话未说完,马蹄声撕碎夜色。楚怀瑾握紧玉佩转身,却不知这一去,便是阴阳两隔,从此天人永诀。
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杀敌无数,却遭佞臣诬陷通敌叛国。枷锁扣上手腕时,楚怀瑾望着京城方向苦笑——原来比箭矢更锋利的,是人心。苏晚棠得知消息时,正在绣阁缝制嫁衣。她发了疯般撕毁锦绣华服,赤脚冲去皇宫求情,裙摆沾满泥水,珍珠步摇散落一地。然而宫门紧闭,只传来一句“妖女惑众”的呵斥,那声音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进她的心脏。
天牢内,楚怀瑾浑身溃烂,却仍强撑着为苏晚棠拭泪:"别哭,是我食言了......"守卫脚步声逼近时,苏晚棠将浸满迷药的香包塞进他掌心,转身时发间步摇断裂,珍珠滚落满地,像极了他们散落的余生,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三日后,菜市口,人山人海,却静得可怕。铡刀落下的瞬间,苏晚棠腕间银铃突然发出刺耳的裂响。她攥着带血的铃铛,在人群中重复着:"等我回来……",声音渐渐被淹没在百姓的惊呼声中。而楚怀瑾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初见时她仰头摘花的模样,那时的海棠,开得正好,那时的他们,也正年少。
当夜,丞相府白幡高悬。苏晚棠悬梁前,用血在素绢上写下:"若有来生,再不入这吃人的深宫"。她的绝笔信被泪水晕开,字迹渐渐模糊,如同他们被命运碾碎的誓言。御花园的海棠突然尽数凋零,粉白花瓣铺满宫道,却再无人拾起,成为大胤王朝最凄美的血色挽歌,岁月的长河中久久回荡,诉说着那段被辜负的深情与无奈的命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