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细雨裹挟着柳絮，苏糖抱着新裁好的月白锦缎匆匆赶路，绣鞋尖轻轻点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细碎的水花，在身后留下一串若隐若现的脚印。
转角处忽有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本能地侧身避让，却见一抹玄色衣角如惊鸿般擦着耳畔掠过。紧接着，重物坠地的闷响混着压抑的闷哼在回廊里炸开，苏糖转头，正对上宋青沼苍白如纸的脸。他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长发此刻凌乱不堪，发间的青玉冠歪斜欲坠，广袖下渗出的暗红血迹正顺着袍角，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朵妖冶的花。
"小心！"苏糖下意识伸手去扶，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惊人的滚烫。宋青沼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眉眼此刻拧成一团，额角豆大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进衣襟，沾湿了胸前精致的云纹刺绣。他的呼吸急促而灼热，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三公子！"苏糖的惊呼在回廊里回荡。宋青沼却猛地捂住她的嘴，滚烫的掌心覆上来时，苏糖尝到了一丝腥甜。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压低声音道："别出声......去演武场......"话音未落，喉间溢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向她倾斜。
苏糖咬牙撑住他的重量，这才发现他后腰赫然插着一支淬毒的短箭。箭尾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泛着诡异的幽蓝，与周围皮肤迅速蔓延的青紫交相辉映。演武场的青瓦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她半拖半拽地带着宋青沼挪动，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家规！"苏糖急得眼眶发红，颤抖着解开他的腰带。玉白色中衣下，纵横交错的鞭痕与剑伤触目惊心，新伤叠着旧痕，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禁锢其中。最新的伤口周围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毒素正顺着血管迅速蔓延。她突然想起诗会上他挥毫时微微变形的指节，想起书阁里那道戒尺伤痕，原来那些被规矩包裹的体面下，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伤痛。
"忍一下。"苏糖扯下裙摆的布条，咬着牙握住箭杆。宋青沼闷哼一声，冷汗如雨般滴在她手背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顾不上擦拭，急忙掏出从药房偷藏的解毒散洒在伤口上，却听见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在那边！"一道尖细的嗓音穿透雨幕。苏糖心头一紧，转头看见三名黑衣侍卫举着灯笼逼近。灯笼上的"宋"字在雨雾中忽明忽暗，恍若索命的鬼火。宋青沼不知何时清醒过来，染血的手突然扣住她手腕，声音沙哑却坚定："走。别管我。"
"我偏不！"苏糖反手抓住他的手，将染血的布条塞进他嘴里，"咬住！"她拽起地上散落的麻绳，借着兵器架的掩护，将宋青沼拉到角落的大缸后。雨越下越大，打在缸面上溅起层层水花，掩盖住两人急促的呼吸声。
"奇怪，明明看到人往这边来了。"侍卫的声音近在咫尺。苏糖屏住呼吸，突然感觉腰间一紧。宋青沼不知何时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畔，混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低声道："别抖。"
这句话让苏糖浑身一颤。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剧烈发抖，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贴在宋青沼胸前感受到的滚烫体温。男人的心跳声震得她耳膜发疼，隔着浸湿的衣衫，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起伏的胸膛下那道狰狞的旧伤，像一条蛰伏的毒蛇。
"去别处找找！"为首侍卫骂骂咧咧地转身。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苏糖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经掐进宋青沼手臂。"松开。"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再掐，该留疤了。"
苏糖慌忙松手，却被宋青沼反手握住手腕。雨幕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倒映着她慌乱的模样："为什么不走？被人发现，你会死。"
"那你呢？"苏糖突然凑近，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在两人相触的皮肤上，"被家规惩罚就不会死吗？那些伤口......"她的目光扫过他腰间狰狞的箭伤，"都是因为遵守家规才留下的吧？"
宋青沼猛地别开脸，喉结滚动了一下。远处传来更夫打更声，梆子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他松开手要起身，却因失血过多踉跄了一下。苏糖眼疾手快扶住他，却在触到他后背时摸到一个硬物——是本用油纸层层包裹的册子，边角处隐约露出"北疆"二字。
"别看。"宋青沼的声音冷下来，却没有力气夺回。苏糖却已经看清封皮内侧的小字："吾儿青沼亲启，母字"。她想起书阁里那本带血的《北疆战纪》，想起他画中倔强的孤烟，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她轻声问。宋青沼浑身一僵，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染血的衣襟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良久，他低声道："她当年因支持父亲戍边，被族老以'牝鸡司晨'为由......"他没有说完，却抬手按住额头，指缝间渗出细密的血珠。
苏糖心头剧痛。她小心翼翼地将册子塞回他怀中，解下外衫披在他身上："我们先回去，伤口要换药了。"她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你母亲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而不是......"
"住口！"宋青沼突然抓住她肩膀，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的事不用你管。"他的指尖深深陷进她肉里，却在看到她泛红的眼眶时骤然松开，别过脸去，"明日......就当没见过我。"
"我偏不！"苏糖固执地拽住他的衣袖，"从你让我看那幅画开始，从你在诗会上为我出头开始，我们就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她举起手腕，那里还留着他方才攥出的红痕，"你说我会后悔，可我现在只后悔......"
"后悔什么？"宋青沼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苏糖直视他的眼睛，雨水混着泪水滑过脸颊，"后悔让你一个人疼了这么久。"
宋青沼的瞳孔剧烈收缩。他张了张口，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指缝间渗出黑血。苏糖见状不再多言，强行架起他的胳膊："走，我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侯府的飞檐上，为整个侯府镀上一层银边。苏糖扶着宋青沼穿过曲折的回廊，他的重量几乎全压在她身上，却仍固执地保持着仪态，不肯让自己的狼狈暴露在月光下。路过一处水榭时，他突然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塞给她："伤口......用这个。"
苏糖借着月光看清瓶身刻着的"生肌散"三个字，抬头时却撞进他温柔的目光。宋青沼伸手抹去她脸上的雨水，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扫过："今日之事......"
"我知道，守口如瓶。"苏糖调皮地眨眨眼，"不过作为交换......"她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你要答应我，好好养伤。"
宋青沼看着她递过来的点心，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接过油纸包时，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背，触电般缩回。转身离开时，苏糖听见他低低说了句"谢谢"，声音轻得被晚风卷走，却重重撞在她心上。
回到绣房，苏糖在烛火下展开被血浸湿的裙摆。布料褶皱里夹着片银杏叶，正是宋青沼书签上的那种。她将叶子小心收好，望着窗外的月亮出神。远处演武场方向传来更夫打更声，梆子声里，她仿佛又听见宋青沼急促的心跳，感受到他怀中炽热的温度。
这一夜，侯府的月光格外温柔，照亮了某个少年藏在伤痕下的孤独，也照亮了一颗想要靠近他的心。那片银杏叶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如同希望的种子，悄然埋进两人的心底，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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