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淮城的梅雨如丝如缕,缠缠绵绵地落了三日。苏糖蹲在酒窖门口,望着雨帘中若隐若现的青石板路,怀中的桃花酒坛被体温焐得发烫。坛口的荷叶边缘凝着水珠,像她眼底迟迟未落的泪。自城隍庙一别,那个白衣胜雪的少年已整整两日未现身,唯有街角包子铺的老板见她日日徘徊,偷偷塞给她几个刚出笼的虾仁包。
"不会又受伤了吧......"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坛上的桃花纹。那是百里东君前日随手刻下的,花瓣边缘还带着木刺,像极了他说话时带刺的温柔。木剑斜倚在门框上,剑鞘上的银桃花被雨水洗得发亮,忽然轻轻颤动起来。
雨幕中走来一道身影,灰布斗篷兜帽压得极低,却在跨过门槛时被风掀起一角。苏糖猛地起身,酒坛险些滑落,却在看清来人面容时愣住——那是个陌生的灰衣男子,左眼角有道剑形疤痕,形如新月。
"你是......"苏糖后退半步,手按在藏在腰间的酒葫芦上。灰衣男子摘下斗笠,露出左耳后硬币大小的剑形胎记,单膝跪地时,斗篷下露出半柄雪月城特有的流云纹佩剑:"雪月城弟子陈墨,见过苏姑娘。"
"雪月城?"苏糖瞳孔骤缩,想起百里东君腰间那枚羊脂玉酒壶玉佩,心口忽然一阵发紧,"你找我何事?"
陈墨从怀中掏出封信笺,封口处盖着雪月城的朱红印泥,边缘还沾着星点酒渍:"东君公子临行前吩咐,若他三日内未归,便将此信交于姑娘。"雨珠顺着他的剑鞘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姑娘看完便知。"
信笺在掌心发烫,苏糖甚至能闻到纸页间夹杂的松烟墨香和淡淡酒香。她避开陈墨探究的目光,转身走进酒窖,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排列整齐的酒坛上,像株在风中摇曳的桃花。展开信笺时,百里东君的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的撇捺带着几分狂草的肆意:
"小娘子亲启:
若见此信,必是我又惹了麻烦。雪月城近日纷争不断,有人不想我查出当年旧事。南淮城已非久留之地,你......"
字迹在此处被墨渍晕开,形成不规则的团块,像是落笔时手腕突然发颤。苏糖指尖划过模糊的字迹,眼前浮现出百里东君皱着眉在烛光下写信的模样——他必定是烦躁地咬着笔杆,酒葫芦被踢到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却在提起她时,下笔又变得格外轻柔。
"后面呢?"她冲出门外,却只见空荡的雨巷,唯有木桌上静静躺着枚雪月城的青铜令牌,边缘刻着"墨"字。苏糖攥紧信笺,忽然想起他说过的"眼底有团火",想起昨夜他按住她手腕时掌心的温度。木剑在手中发出清鸣,她对着雨幕大喊:"百里东君,我偏要去!"
城西废宅的木门虚掩着,铜环上挂着半片枯叶,被风一吹便轻轻晃动。苏糖踩着积水走进正厅,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绕过断成两半的屏风,只见百里东君倚在破损的立柱旁,白衣染着暗红血迹,却仍握着酒葫芦往嘴里灌。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她,桃花眼先是一亮,又迅速暗下去:"谁让你来的?"
"你以为我会怕?"苏糖甩去发间雨水,将酒坛重重搁在满是灰尘的桌上。坛口掀开的瞬间,混着梅子香的酒香扑面而来,竟比往日更浓三分——她昨夜特意加了双倍的桃花蜜,想着他受伤时能尝些甜头。
百里东君盯着她湿透的衣衫,喉结滚动了一下,突然笑出声:"傻丫头,果然是个倔脾气。"他挣扎着起身,却因体力不支踉跄着撞向立柱,被苏糖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触到他腰间的湿腻,低头一看,昨日的绷带已被血水浸透,伤口周围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伤口感染了!"苏糖惊呼,慌忙掀开他的衣袖。陈旧的疤痕与新伤交错,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其中一道蜿蜒至心口的伤痕尤其狰狞,显然是剑伤。她从袖中掏出自制的金疮药,指尖微微发抖:"忍着点,这药......"
"比你的桃花酿还烈?"百里东君挑眉,却在药粉敷上时倒吸一口凉气,剑眉紧紧皱起,"嘶......小娘子,你这是在报仇吧?"
"报你总把我卷进麻烦的仇!"苏糖没好气地瞪他,却在看见他额角滚落的冷汗时,伸手替他擦去,指尖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停留片刻,"以后再受伤,就别来找我。"
"那可不成。"百里东君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温热的触感让苏糖浑身一颤。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那是连日练剑留下的痕迹,"这世上能给我治伤的人不少,可懂我酒意的......唯有你。"
雨声突然变大,仿佛上天也在为这隐秘的情愫震颤。苏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看着百里东君眉间的朱砂痣在暗影中明明灭灭,想起信笺上未写完的句子。她刚要开口,却听见屋顶传来瓦片碎裂声,三道黑影如夜枭般跃入正厅。
"百里东君,交出‘醉生梦死’的配方,饶你不死!"为首者阴鸷的声音像生锈的刀,腰间挂着雪月城的令牌,却透着股不属于雪月弟子的阴狠,"别以为有雪月城撑腰就能为所欲为,当年你母亲勾结外敌的事,我可是一清二楚!"
"住口!"百里东君握剑的手青筋暴起,木剑在掌心发出咯吱轻响。苏糖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紧绷,像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她突然想起信中提到的"当年旧事",想起他袖口的旧疤,心中顿时清明——原来他追查的,是母亲蒙冤的真相。
"他们想要的,是你酿的酒?"她贴着他耳边低语,感受到他微微点头。苏糖握紧手中的酒葫芦,里面装的正是昨夜新酿的桂花酒,"用我的酒引开他们如何?就当是......学费。"
"不可!"百里东君转头时,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太危险......"
"别忘了,我可是会用剑的。"苏糖冲他晃了晃木剑,剑鞘上的桂花酒渍在月光下泛着柔光,"而且——"她仰头灌了口酒,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滑落,在下巴上凝成水珠,"我也有想守护的人。"
百里东君瞳孔骤缩,看着她冲进雨幕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个举着酒葫芦冲出来的少女。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木剑在她手中划出笨拙却坚定的剑势,像团小小的火苗,在雨夜中明明灭灭,却始终未被风雨浇熄。
"傻丫头......"他低声呢喃,却带着笑意。指尖轻抚过腰间的羊脂玉酒壶,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东君,真正的美酒,从来不是用舌尖尝的,是要用心去酿,用命去守。"
雨停时,苏糖浑身湿透地回到废宅,头发上还沾着几片落叶,木剑上的银桃花不知何时遗落了。百里东君靠在窗边,手中把玩着她的银桃花发饰,白衣上多了几道新的剑痕,却笑得格外明亮:"小娘子,你方才挥剑的模样......像极了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像个傻子?"苏糖喘着气坐下,却被他突然拉进怀里。百里东君的下巴抵着她发顶,手臂圈住她的腰,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像个侠女。"
酒窖的烛火再次点燃时,两人已经坐在一堆空酒坛中间。苏糖的头靠在百里东君肩上,听他讲述雪月城的陈年旧事,讲述母亲如何用毕生心血酿制"醉生梦死",却被诬陷通敌。他的声音混着酒香,在静谧的夜中格外温柔,偶尔停顿下来,低头看她时,眼中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柔软。
"其实我......"百里东君欲言又止,指尖轻轻拨弄她潮湿的发丝,将黏在她脸颊上的落叶取下,"第一次喝到你的酒时,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苏糖抬头,发现他耳尖红得比眉间朱砂痣还要鲜艳,忽然明白过来。她伸手按住他的嘴唇,像揭开一坛珍藏已久的美酒,轻声说:"我也喜欢你。从你喝我酿的酒时就开始了。"
百里东君猛地低头,吻落在她额头,带着雨水的清凉和酒香的醇厚。窗外,雨后的月光静静流淌,为这小小的废宅披上银纱。苏糖闭上眼睛,听见他心跳的声音,像极了酒坛中气泡翻滚的节奏,一下一下,敲在她心上。
这一晚,南淮城的月光格外温柔。两个被命运牵扯的灵魂,在酒香与剑影中,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而他们的故事,如同坛中正在发酵的美酒,在时光的酝酿中,即将迎来最动人的绽放。百里东君轻轻搂着怀中的少女,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忽然轻笑出声——他知道,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雨,只要有她在,便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