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抬步跨过门槛,随即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咬紧牙关忍着痛,拖着沉重的脚步跟上。
穿过空旷寂静的戏台前厅,空气里浮动的脂粉香混合着我身上的腥臭,形成一股怪味。
后园的灯还亮着,纸窗上映出二月红清瘦执笔的身影。
五爷走到门前,直接推门而入。
二月红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乌发剪成利落的碎短,侧脸在温暖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温润,周身透着一种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宁静书卷气。
二月红抬起头,待看清五爷身后那个血污满身、气息紊乱、几乎站立不稳的我时,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七分疏离的眼睛微微一凝。
“稀客。”二月红放下笔,声音清越温和“老五,你这是……带了只刚从阎罗殿爬出来的小鬼?”
五爷没理会他的调侃,径直走到暖阁中央的罗汉榻旁坐下。
三寸丁从他袖口探出头,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又缩了回去。
吴老狗被坟里爬出来的脏东西挠了,爪子带毒、看着邪性你给看看。
他的语气平淡,我靠在门框上大口喘着气,冷汗浸透了鬓角,眼前的景物有些恍惚。
他带我来这里,本身就说明了一切,他信不过别人,只信二月红能处理这种邪性的伤。
二月红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变得凝重。
他起身,缓步走到我面前。
“丫头,能站得住吗?”他的声音放轻了些。
我用力点头不想示弱,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眼看就要栽倒。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猛地从旁边伸过来,再次牢牢抓住了我左臂的上方。
是五爷!
他不知何时已从罗汉榻上起身,几步就到了我身边。
吴老狗扶着她点儿啊。
这话是对二月红说的,目光却沉冷地盯着我惨白的脸。
二月红眼神微动,没有多言,立刻配合地扶住了我的另一边手臂。
两人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将我带到角落的矮榻旁坐下。
二月红示意旁边侍立的学徒:“打两盆清水来,要滚烫的。取我的银针匣,还有后屋药柜第三层,左边数第四个黑瓷瓶,右边数第二个青玉盒,速去。”
学徒应声飞奔而去。
二月红这才转向我,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把外衣脱了,伤口露出来。”
我僵在原地,脱衣?在这两个男人面前?
这些年的经历磨掉了我许多羞怯,但还是让我无所适从,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五爷。
五爷的目光也正落在我身上,沉沉的像压着千钧重担。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我屏住一口气,用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颤抖着去解身上早已被血污浸透、凝结发硬的深蓝短打盘扣。
盘扣刚解开两颗,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染红的粗布中衣领口,二月红便轻轻按住了我的左手。
“好了,不必全脱。”他看出了我的艰难和窘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体谅。
“嘶……”二月红倒抽一口冷气,温润的眉宇间瞬间凝起寒霜。
那是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皮肉翻卷,正缓慢地渗出混浊的、带着腐臭气味的黄水。
伤口周围的皮肤滚烫肿胀,紫黑色的细线如同蛛网,正顺着肩颈的脉络向上蔓延。
他指尖在那发黑肿胀的皮肉边缘极轻地按了一下,我的身体猛地一颤。
“不是寻常尸毒。”二月红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倒像是……被下了咒的阴秽之物所伤。这邪气,好生霸道。”
学徒端着滚烫的清水和药匣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按住她肩膀,别让她乱动。”二月红对五爷道,语气是医者不容置疑的指令。
他取过一块干净的细白棉布,浸入滚烫的水中,拧得半干。
五爷的手立刻从我的左臂移到了右肩上方,那力道依旧稳。
他另一只手甚至按住了我因剧痛而本能想要蜷缩的腰侧,将我整个人牢牢固定在矮榻边缘。
当那块很烫的棉布猛地按上翻卷的伤口时,仿佛烧红的烙铁直接烫进了骨头缝里。
吴忧唔——!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指甲似要抠进身下榻沿的硬木里,几乎要痛到昏厥过去。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活生生剐去一层皮肉,那腐臭的脓血混着水淌下,触目惊心。
二月红的手极稳,眼神专注,对耳边的痛呼和身体的剧烈颤抖恍若未闻。
他快速地清理着伤口周围,动作精准而迅捷。
接着,他打开了那个黑瓷瓶。
一股极其辛辣、直冲脑门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比最烈的烧刀子还要呛人。
他用银针蘸取瓶中浓稠如墨汁的黑色药液,“忍住!”二月红低喝一声,手腕一沉,蘸满药液的银针精准地刺入伤口边缘发黑肿胀的皮肉。
吴忧啊——!
这一次,剧痛彻底冲垮了我的意志。
那感觉仿佛有无数钢针顺着血管在体内疯狂穿刺搅动。
我眼前彻底黑了,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弹动起来,全靠五爷那双铁钳般的手死死压制着。
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浸透了里衣,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将舌尖咬断。
二月红下针如飞,银针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道细密的寒芒,精准地刺入那些发紫发黑的脉络节点。
每一针落下,都带出一股更浓的腥臭黑气,他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焚心蚀骨的剧痛终于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和冰冷。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五爷的钳制下。
二月红放下银针,拿起那个青玉盒子。
里面是莹白如雪的细腻药膏,散发着清冽的草木香。
他用玉片挑起药膏,均匀地涂抹在清理干净、却依旧狰狞的伤口上。
冰凉的触感瞬间压下了伤口灼烧般的痛楚,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
他动作轻柔地用干净的白棉布将伤口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用另一块干净布巾擦拭着手指。
“邪气暂时压住了,伤口也清理了。但这毒根深,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拔干净的。”二月红看向五爷,又瞥了一眼几乎虚脱的我。
“得按时换药,这丫头……得在我这儿住几天,今晚最凶险,熬过去命就算捡回来了。”
五爷钳制着我的力道缓缓松开。
我像一滩烂泥般瘫软下去,后背撞在矮榻的靠背上,牵动伤口,带来一阵闷痛,却连哼的力气都没了。
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五爷的衣摆和靴尖都沾了血污。
吴老狗谢了,二爷。
五爷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比平时少了份冷硬。
二月红摆摆手:“客套话就省了,去后头收拾间干净的屋子出来,要避风、安静点的。”他对学徒吩咐道。
疲惫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
“……小丫头,骨头是真硬。”
恍惚中,似乎听到二月红带着点笑意的低语,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棉絮传来,“你这捡回来的,倒是个狠角色。”
昏沉中,门外刻意压低的交谈声断断续续。
“……骨头硬,命也硬。”是二月红清润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再晚上半个时辰,邪毒入心脉神仙难救。老五,你这回……过了。”
短暂的死寂。
吴老狗……是我的错。
然后,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错了”三个字,沉重得让隔着门板的我都感到胸口一窒。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眼眶一热。
我死死咬住下唇,才把那股汹涌的软弱压下去。
吴老狗那窑坑…是我早年试狗的地方。
吴老狗底下埋过些不干净的东西,但这些年早就镇住了,不该起这种邪性的尸变。
他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是后怕、更是滔天的怒火。
“哦?”二月红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探究,“你的意思…是有人动了手脚,冲你来的?”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能想象五爷此刻严肃的样子,眼神一定冷得能冻裂石头。
吴老狗九成九……那东西不是自然尸变。
吴老狗爪子上带的毒阴损霸道,像是湘西那边传下来的蚀骨痋的底子,又混了旁门左道的怨咒。
吴老狗寻常野物,沾不上这个。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淬上寒意,像冰锥一样穿透门板。
吴老狗他们算准了我时不时会去那地方试新犬,算准了我会带人去练手,想让我折在那脏东西手里,或者……折在我自己养的狗崽子手里,传出去也不过是个意外。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尾椎骨,原来那窑坑里的地狱景象,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目标,是那个把我从狗嘴里拉出来、给了我名字和家的人。
“呵,”二月红轻轻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世情的冰冷,“好算计……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们没算到你带去的是这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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