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了然,“更没算到……她颈子上那枚铜钱。”
我混沌的意识捕捉到这个关键词。
铜钱?那枚顺治通宝?
当时在窑洞里,那怪物的爪子带着腥风扫向我脖颈时,好像确实被什么东西格挡了一下。
门外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抽气声。
二月红的声音低沉下去,像是在思索,“蚀骨痋手法歹毒,不是一般道上人能干出来的。而且能摸清你试犬的习惯,还能在你不察觉的情况下往那老坑里加料……老五,你最近挡了谁的财路?还是……碍了谁往上爬的道?”
吴老狗哼。
五爷只回了一个冰冷的单音,但那里面蕴含的杀意,足以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
吴老狗想要我吴老狗的命,尽管放马过来!使这种下三滥的阴招,祸及无辜……
他的声音猛地顿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
那个被他丢进狗窝里挣扎求生,又被他亲手推入邪窑试炼的无辜?
门外的气氛沉滞得如同灌了铅。
吴老狗我猜测可能是陆建勋
五爷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浓浓的恨意,这个名字像毒蛇一样冰冷地滑入沉寂的空气里。
吴老狗他知道我和张启山在政见上有些分歧,所以一直想在我这儿找突破口。
陆建勋……
我在茶楼角落听那些跑江湖的汉子闲扯时,听过这个名字。
他们说他是城里新冒头的贵人,穿着笔挺的军装,袖口永远熨帖,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却最是阴狠难缠。
有人说他跟佛爷走得近,是张启山身边的红人。也有人说他看我们这些土夫子不顺眼,暗地里动了不少手脚,好几家小盘口的伙计莫名其妙就折了进去,最后都不了了之。
原来……是他。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到颈间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铜钱。
刚才在窑洞里,那怪物的爪子扫向我喉咙时,分明是这枚顺治通宝挡了一下。
当时只觉得是侥幸,此刻听二月红提起,那铜钱背面铸的天下太平,难不成真有趋吉避凶的灵验?
外面又开始传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听不大真切。
“陆建勋……”二爷的声音慢悠悠的,带着点玩味,又藏着刺骨的冷,“他倒是敢想,佛爷在长沙盘桓这么多年,九门就算各有心思,也轮不到他一个外人来挑唆。”
吴老狗他可比谁都懂怎么钻空子,知道佛爷重规矩,就专挑那些不上不下的由头做文章。知道九门里谁性子烈、谁爱计较、谁和谁有恩怨,就往谁跟前递刀子。
吴老狗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铁皮,一字一句都带着锈渣。
我蜷在榻上,后颈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滑。
原来那些看似偶然的冲突,那些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都可能是陆建勋布下的网。
他想让九门变成一盘散沙,想让佛爷变成孤家寡人,想踩着我们这些人的尸骨,坐稳长沙城的头把交椅。
而我,不过是他棋盘上一颗不起眼的弃子。
用我的命,换吴老狗的方寸大乱,用一场意外挑动九门内部的猜忌。
好阴毒的算计。
“他就不怕佛爷查出来?”二月红问。
吴老狗查出来又如何?他会说这是底下人办事不力,会说这是邪祟作祟,大不了杀两个替罪羊谢罪。反正死的不是他陆建勋的人,伤的……也只是我捡回来的一个丫头片子。
最后那句话像重锤砸在我心口,闷得我喘不上气。
丫头片子……是啊,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我这条从狗嘴里抢回来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可五爷不一样。
七年来我恨过他的狠,怕过他的冷,甚至在最绝望的时候怀疑过吴忧这个名字是不是一个天大的讽刺。
但现在,听着他压抑的怒火和自责,那些冰冷的过往,忽然有了解释。
他把我扔进狗窝,不是因为嫌我脏,也不是为了折磨取乐。
他是要把我从人的软弱里硬生生拽出来。
那时的我是什么?一个只会与野狗争食、靠着本能苟延残喘的乞儿。
长沙城时逢战乱,地上地下都不太平,光是骨头硬并不足以保命。
他是在用最残酷的方式,给我一条活路。
睡在犬舍是要我习惯黑暗、腥臊,习惯无数双贪婪凶戾的眼睛盯着我脊梁骨的感觉。
它们冲我龇牙,是在磨我的胆气,它们不把我当盘菜,才是我能在它们面前存在的资格。
骨头汤是他给的暖,但狗窝里磨出来的勇气,才是他真正要给我的护身符。
他给我名字,给我一个家,已是天大的恩情。
剩下的我得自己挣,学观察、学辨别、学在最凶险的时候亮出爪牙……这是活命的本事,是他认为我能在这乱世里无忧活下去的唯一倚仗。
窑坑是我最后的试炼,也是最大的信任。
他要看看七年磨出来的这柄刀,够不够快,够不够狠,够不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替自己斩开一条生路。
他不是要一个蹭饭的累赘,他要的是一个能并肩、能在刀口舔血时把后背托付出去的……自己人。
他不是圣人,他给的磨砺,是真能要人命。
可他也给了我乞丐堆里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一个能堂堂正正挺直腰杆的名字,一副能在乱世里杀出血路的筋骨,一个……能称之为家的方向。
外面的沉默突然变得很重。
我听见二月红轻轻叹了口气:“这丫头命硬,没那么容易折。倒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陆建勋既然动了头一次,就有第二次。”
吴老狗怎么办?他想玩,我就陪他玩。
吴老狗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绷得紧紧的。
吴老狗他想分裂九门,我就偏要让九门拧成一股绳。
吴老狗他想用阴招害我,我就给他来个阳谋。
吴老狗陆建勋不是想往上爬吗?我就把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全给抖搂到佛爷跟前去。我倒要看看,他这身军装底下,藏着多少肮脏龌龊!
每一个字都带着豁出去的狠劲,听得我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才是我认识的狗五爷。
是那个在巷子里一脚踹飞恶犬的长沙土夫子,是那个能让九门上下都怵三分的狗五爷。
他可以隐忍,可以蛰伏,但谁要是敢动他身边的人,他就敢跟谁拼命。
而我,现在是他身边的人了。
我慢慢蜷起手指,攥住了身下的锦被。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那蚀骨的寒意却好像被什么东西驱散了些。
陆建勋也好,什么阴毒的痋术也罢,既然我吴忧这条命是从狗嘴里抢回来的,就不怕再跟阎王爷抢一次。
外面传来脚步声,似乎是五爷要走了。
吴老狗那就麻烦二爷照顾好她。
他对二月红说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又夹杂着一丝关切。
“放心。”二爷应道。
脚步渐渐远了,远到我再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原以为疗伤时的痛就够要命了,没想到后半夜才是毒物最阴狠的时候。
我在榻上翻来覆去,每动一下,右肩的伤口就像被扔进滚油里炸,疼得眼前发黑。
那股邪毒像是活物,在皮肉下游走,时而带来火烧火燎的灼痛,时而又是深入骨髓的冰寒,两种滋味轮番撕扯,把人的神智搅得支离破碎。
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要熬不过去了。
意识模糊间,过去的十七年就像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浮现。
吴忧唔……
牙关咬得发酸,舌尖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从梦魇里挣出半分清醒。
汗水浸透了里衣,黏在身上又冷又腻。
意识迷糊间,我颤抖着将那枚狗牙玉佩抓在手里,十七年都熬过来了,不能栽在这阴沟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叫。
那声音嘶哑难听,却像一道惊雷劈散了混沌。
我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却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邪毒,好像收敛了些。
伤口依旧疼,但那种灼烧和冰寒交织的诡异感退了,只剩下皮肉撕裂的钝痛,一下下跳着,反倒让人踏实。
“醒了?”
门口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二月红端着药碗走进来,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月白的长衫上,看起来暖暖的。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指尖微凉,动作却很轻。
“烧退了。”他眼底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看来这邪毒再霸道,也拗不过你这口硬气。”
我想开口道谢,喉咙却干得发疼,只能扯着嘴角露出半分笑意。
他把药碗递到我嘴边,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苦味。“喝了它,剩下的毒得慢慢拔。”
我没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比起生不如死的痛楚,这点儿苦味算什么。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透了,麻雀在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空气里飘来淡淡的草木香,取代了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我靠在榻上,看着窗纸上流动的光影,忽然笑了。
吴忧……你看,又活下来了。
这一次,是真的从阎罗殿门口,硬生生爬回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