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佛爷

他没说话，自顾自拿起一只螃蟹，掰壳，剔腮，动作熟稔得不像个常年握钩的人。

金黄的蟹黄淌出来，他用小勺刮进我碗里，又把拆好的蟹肉堆在旁边。

“吃啊。”他头也没抬，语气还是淡淡的，却没了往日的冷意。

我捏着筷子，看着碗里堆起的蟹肉，忽然想起阿贵说过，四爷早年在二月红府里当学徒时，最会抓江里的螃蟹，每次都挑最大最肥的，洗干净了送给师娘。

“以前……”他忽然开口又顿住，像是在斟酌词句，半晌才续上，“也常弄这个。”

我没接话，低头咬了口蟹肉，鲜甜混着姜的辛辣在舌尖炸开。

这味道太鲜活，和这院里的阴沉沉格格不入，倒像是能吃出点人间烟火气来。

他自己吃得很少，多数时候都在低头剥蟹，剥好的肉一股脑往我碗里放。

月光落在他左眼的疤上，那道狰狞的白痕似乎也柔和了些。

“师娘……”他又冒出两个字，声音轻得像风刮过，很快又被他自己掐断，拿起桌上的酒壶抿了口。

那一晚，他没提九爪钩，没说练活的事，甚至没冷嘲热讽。

我们就着月光吃螃蟹、喝酒，听着墙角虫鸣，直到碗里的蟹壳堆成小山。

酒壶见底时，陈皮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了。

他单手支着额头，目光落在我脸上，黏得像化不开的糖稀。

“我师娘……以前最爱吃螃蟹。”他忽然开口，声音发飘。

我攥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接话。

他要的不是答案，是个能听他说说话的人。

他忽然笑了，笑声里裹着酒气，还有点说不清的苦涩。“你眼睛真像她……尤其是夜里看，亮得很。”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酒气，快要碰到我眼角时，却又猛地顿住，转而捏住了我耳边的一缕碎发。

“吴老狗那家伙……”他低头，视线落在我颈间那枚铜钱上，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金属，“倒是会给你取名……无忧……可这世道哪有那么多无忧的日子。”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蹭过我颈侧的皮肤，有点痒又有点烫。

我下意识地想往后躲，他却忽然用力。

“别动。”他说，声音低得像耳语，呼吸里的酒气混着草药味，扑在我脸上，“让我看看……”

他的目光太专注了，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又像在透过我，看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素色旗袍、站在二月红府里的女子。

那眼神里有怀念，有痛，还有汹涌的温柔。

我屏住呼吸，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忽然低头，鼻尖快要碰到我额头时，院门口传来马车撵过石板的动静。

陈皮的动作猛地一顿，眼神瞬间清明了几分，像被冰水浇过。

他松开捏着我头发的手，猛地往后拉开距离，脸上那点醉后的迷离和温柔瞬间褪去，又变回了那个阴沉沉的四爷。

“应该是吴老狗派人来接你了。”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声音又冷了下去，“回去吧。”

我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槐树叶落在他肩头，他没动。

吴忧谢四爷教我本事。

我朝着他站立的背影恭敬行礼，他没回头，肩头的槐树叶被夜风吹得颤了颤。

吴忧这九爪钩我会好好练，不会给四爷丢脸。

我抬眼，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落在那棵挂过陶罐的老槐树上。

“走吧。”他依旧背对着我，声音里已听不出刚刚酒后的迷离，却又多了些说不清的滞涩，“吴老狗的车，还在等你。”

我拎起简单的包袱，走到院门口时，忍不住回头。

他还站在槐树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吴忧四爷。

听到喊声他猛地转头。

吴忧以后……若是四爷用得上我，或者……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吴忧我随时……都能来。

说完这话，不等他回应，我便转身快步走出巷子。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九爪钩的尖刃，轻轻勾住了我的衣角，带着点不肯放手的力道。

马车停在吴府侧门时，我心里竟有些发慌。

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每天劈铁、甩钩、挑水，累得沾床就睡，倒也没空想别的。

可真要跨进这道门，脚步却像灌了铅。

刚推开那扇熟悉的朱漆侧门，脚还没完全踏进去，一股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就扑面而来。

不是犬舍里那种野性的威胁，也不是陈皮药材庄里阴沉沉的压抑，而是一种带着硝烟味属于官家的威严与戒备。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下意识地收缩。

院子里，赫然站着十几个穿着军绿色军装的士兵，腰杆笔挺，手里拿着一杆枪，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这不是吴府该有的景象。

平日里这里虽也有伙计走动，有犬吠声起伏，却从未有过这般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攥着九爪钩锁链的手心沁出冷汗。

阿贵说城里不太平，陆建勋那边动静多，难不成……是冲五爷来的？

就在我暗自警惕，琢磨着要不要先退出去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正厅方向传来。

吴老狗吴忧，过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正厅门口的石阶上，五爷正站在那里。

他穿着那件靛青色的长褂，只是平日里随意束着的腰带此刻系得格外紧实，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而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挺括的墨绿军装，肩章与领章压得极低，外披一件同色系大氅，下摆随风一荡，便带出长沙城深秋的萧杀。

他身姿笔挺如松，面容刚毅，眉宇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严，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九门里，能让五爷站在一旁说话，又有这般气度的，除了那位传说中的……佛爷张启山，不会有第二个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这就是佛爷？那个一手撑起长沙九门，在乱世中稳住半壁江山的男人。

佛爷身边，还站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同色系的副官制服，身姿干练，眼神警惕而专注，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得他……张日山，佛爷最得力的副官，此人身手了得，对佛爷忠心耿耿。

而张日山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军装，身形比张日山略纤细些，同样是站姿笔挺，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戴着一个样式奇特的黑色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剑眉和一双深邃的眼睛。

吴老狗愣着干什么？佛爷在这儿，还不过来见礼。

五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定了定神，提着简单的包袱，尽量让自己的脚步显得沉稳些，一步步穿过那些士兵投来的好奇或警惕的目光，走到石阶下站定。

抬头时，佛爷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平和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看透我刻意压制的紧张。

吴忧吴忧，见过佛爷。

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声音尽量平稳。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九门的传奇人物，很是紧张却不敢有丝毫失礼。

佛爷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声音低沉有力。

张启山嗯……你就是吴忧，常听老五提起你。

他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温和，但依旧很有力量。

吴老狗这丫头刚从四爷那儿学本事回来，野得很，让佛爷见笑了。

五爷在旁搭腔，话语间虽谦逊有加，语气中却暗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自信。

张日山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身上，带着点儿道不清说不明的意思。

而那个戴面具的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那双眼睛似乎在我颈间那枚顺治通宝上停顿了一瞬，又很快移开，没什么表示。

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我能感觉到，这场会面并不寻常，院子里的官兵，佛爷的亲自到访，都预示着有大事要发生。

佛爷看向五爷，话题又转回了他们之前的谈话，声音压得略低，隐约能听到陆建勋、布局、地宫之类的字眼。

五爷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先退到旁边。

我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廊柱旁，心里却翻江倒海。

陆建勋……果然是他。

佛爷的目光从五爷脸上移开，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比刚才多了几分审视，却没什么压迫感。

张启山老五说你鼻子灵，身手也练出来了，我这儿有个任务要交代你。

我心里一凛，五爷到底怎么跟别人说起她的？

张启山城西那处废弃的地宫，最近总有些不干净的动静，陆建勋的人在那一带活动频繁。我怀疑，他在地底下挖了条暗道，藏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张日山上前一步，递过来一张绘制简略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了个位置。

张日山佛爷的意思是，让你跟我还有小鱼先去探探路，摸清地宫的入口和大致布局，不要惊动对方。

他的声音平稳，可我听着却莫名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落在我脸上时，像是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小鱼”应该就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朝我这边微微偏了偏头，算是打过招呼。

五爷突然开口，语气比刚才沉了些。

吴老狗那地方邪性，陆建勋的手段又阴，他们三个……

张启山老五放心，有日山在，再加个吴忧，足够了。小鱼的身手，你也清楚。

佛爷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深吸一口气，往前一步，挺直了背脊。

吴忧吴忧领命，定不辜负佛爷和五爷的托付。

五爷看我的眼神动了动，那里面有担忧，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可。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不轻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没人看好伤心，大家都不爱老九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