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狗死了也不安生。
五爷勃然大怒,眼中凶光毕露。
他稳住身形的同时,手中的钢钎带着破风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贯入那偷袭怪物的身体。
怪物连哼都没哼一声,轰然倒地。
吴老狗点火。
五爷看都没看倒下的怪物,朝着离得最近、已经掏出火折子的伙计厉声喝道。
他的目光扫过我后背被撕裂的衣衫,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但瞬间又被更浓烈的杀意取代。
那伙计没有丝毫犹豫,奋力将燃烧的火折子扔向那片被火油浸透的区域。
轰——!!!
火焰瞬间爆燃。
那些鼓胀的尸体在高温下如同气球般剧烈膨胀,然后猛地炸开。
无数暗红色带着粘液的痋虫被炸出来,发出尖锐到极致的“嘶嘶”声。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和痋虫被焚烧时特有的、带着腥臭的焦糊味。
热浪扑面而来,不仅烤得人脸颊生疼,也在争夺墓穴里的氧气。
痋虫怕火,这把火将它们灭了个干净,也烧毁了陆建勋藏在地底最深处的、最阴毒的倚仗。
后背被怪物利爪划破的地方传来阵阵凉意,差一点儿又被划破了皮肤。
我喘着粗气,握着九爪钩锁链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和神经紧绷而微微颤抖。
刚才扑救五爷那一下,几乎耗尽了爆发力,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浑身肌肉都酸痛得厉害。
但心里却异常平静。
看着那片吞噬了无数邪祟的烈焰,看着五爷如山岳般挺立的背影,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压过了所有的疲惫和不适。
五爷转过身,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也掩盖了大半。
他先看了一眼我后背被撕裂的衣衫,确认我没有受伤后,他的视线才落在我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落进我同样映着火光还未完全平复惊恐却已归于沉静的眼睛里。
他没有说话没有赞许,只是朝我伸出了手。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我慢慢抬起自己同样沾满污秽的手,没有犹豫,稳稳地、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掌。
那只手骨节分明,沾着些黑灰。掌心有常年握兵器磨出的厚茧,还有刚才搏杀时留下的细微擦伤。
这只手,曾经在肮脏的巷子里把我从恶犬嘴里救出来,曾经揉过我脏污的头顶,曾经递给我那碗滚烫的骨头汤,也曾经把鲨鱼皮短刀塞进我手里。
此刻,它就那么伸着。
跨越了七年的时光,从那个与狗争食的孤儿,到此刻能与他并肩站在火海前的吴忧。
吴老狗走,回家。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沙哑几分,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
他没有松开我的手,就这么牵着我,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来时的黑暗甬道走去。
快到入口时,五爷的脚步才略略放缓。
他松开了我的手,那短暂的温暖也骤然抽离。
他侧过头,目光在我后背被撕裂的衣衫处停顿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吴老狗真没伤着?
撕裂的口子实在太大了,他有些不相信那利爪只是弄破了我的衣衫。
吴忧没事,皮没破。
我活动了一下肩膀,牵扯到撞伤的地方有点酸疼,但确实没见血。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问,率先弯腰钻出了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
清冷的夜风灌入肺腑,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瞬间冲淡了地底带出的浊气。
伙计也钻了出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
在外蹲守的黑子见我们出来忙凑了过来焦急的询问:“五爷,你们还好么?”
吴老狗我们没事。
吴老狗黑子你留个人在这儿盯着,火灭了再进去看看。
吴老狗其余的,回去。
五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几个。
吴老狗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
“明白!”黑子和伙计齐声应道,神色肃然。
五爷不再言语,抬步便走。
回程的路比来时更加沉默,或许是疲惫,或许是心绪翻涌。
黑子他们落后几步,保持着护卫的距离,只有我和五爷并肩走在最前头。
月光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交叠又分开。
夜风卷起他深灰色劲装的衣角,也吹动我额前汗湿的碎发。
快到吴府后巷时,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
吴老狗你……应该成年了吧。
我猝不及防,脚步顿了一下。
在传统习俗中,女孩子15岁及笄即被视为成年,表示可以出嫁。
多少岁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在巷子里与野狗争食的日子没有年岁,只有饥寒。
遇见五爷那年,他十七瘦得像把刀螂。
五爷说我看着也就十岁左右,便自作主张地把救下我的日子定作了我的生辰。
从此,吴忧有了名字,也有了生辰。
那个被他从狗嘴底下拽出来的小乞丐,如今也该有十七岁了。
而他,那个在长沙码头闯出名号的少年土夫子,如今也该是二十五岁的年纪。
八岁的鸿沟,曾经是巷口与案台的距离,是他俯视我的高度。
如今我站直了,似乎能平视他的肩膀。
吴忧应该是吧。
我低声回答,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有些干涩。
巷子尽头就是吴府的后门,门缝里透出温暖的光。
他沉默地走着, 就在快要踏上吴府台阶时,他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他垂着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视线落在他领口露出的那枚狗牙牌子上。
那是我熟悉的东西,吴家人的标记。
我颈间也有一枚,只是下面还坠着那枚顺治通宝。
吴老狗十七了。
吴老狗不小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我有些搞不懂五爷突然和我说这些是何意,难不成他想把我嫁出去?
他不再看我,抬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后门。
阿贵正等在门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担忧,见到我们安然无恙,才长长松了口气。
“五爷!吴忧妹子!你们可算回来了!厨房温着姜汤……”
吴老狗给她送屋里去。
五爷打断他,脚步未停,径直穿过院子,朝着灯火通明的堂屋走去。
吴老狗你也去收拾一下,这一身……像从泥潭里滚出来的。
他头也没回地丢下这句话,身影消失在堂屋的门槛后。
阿贵连忙应着,又关切地看向我:“妹子,没伤着吧?快回去洗洗,我这就把姜汤给你端过去。”
我点点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自己那间小屋。
阿贵让人送了热水过来,说是让我好好泡一泡地底下带回来的阴寒。
我看着铜镜里那张脸,眉眼依稀还能看出当年那个瘦小乞儿的影子,只是轮廓柔和了许多,眼神也不再是惊惶的空洞,而是沉淀下来后的冷静。
十七岁。
不小了。
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提起这个?
洗去一身疲惫,换上干净的衣衫,阿贵正好端着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
“快趁热喝了,驱驱寒。”他把碗放在桌上,又压低声音,“五爷在大厅等你呢,说让你喝完过去一趟。”
我心猛地一跳。
这么晚了,还有事?
我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的衣衫,确认没有不妥,才起身走向灯火通明的堂屋。
他换了身居家的深蓝色棉布长衫,头发也梳理过,少了地宫里的煞气,多了几分雅静。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吴老狗坐。
他下巴朝案台旁的一张鼓凳抬了抬,声音比刚才在巷子里还要温和些。
我依言坐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
我有些猜不透他深夜唤我前来的用意,是复盘地宫的行动?还是关于那句“十七了”……
他拿起茶壶,亲自倒了两杯茶。
吴老狗喝口茶。
他将其中一盏推到我面前。
我双手捧起微烫的茶盏,低头抿了一口。
在没搞清楚他的用意之前,再好的茶水我也品不出其中的甘甜。
吴老狗今晚……你做的很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心慌的寂静。
吴老狗危急关头,反应快,下手准。
视线越过杯沿落在我身上,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肯定。
我捧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喉咙有些发干。
吴忧都是五爷教的好。
他“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又似乎觉得不够。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案台上,拉近了两人之间无形的距离。
吴老狗十七了……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姑娘该议亲了。
十七岁在寻常人家是该相看人家了,可我……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议亲?嫁给谁?一个从未见过地下黑暗的寻常人?去过那种相夫教子、柴米油盐的日子?
光是想想,一股强烈的抗拒就冲上头顶。
我猛地抬眼看他,声音干涩得几乎不像自己的。
吴忧五爷……是想给我找个婆家?
话问出口,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
难道他养我七年,教我本事,就是为了把我像个包袱一样,找个合适的人家甩出去?
那我这身本事,这条命又算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