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你愿不愿……

他的目光沉沉地压在我脸上，案台上的烛火跳跃着，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吴忧那五爷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连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一丝……探究。

问完才觉出这话里的不妥，像在窥探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良久他的目光才直直地锁住我，像两把烧红的钩子，要把我整个人钉穿。

吴老狗有。

一个字，像惊雷炸在耳边。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里，又猛地被无形的巨手攥紧，疼得几乎窒息。

果然……他有了心仪的姑娘。

酸楚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在地宫里并肩厮杀带来的那点温热。

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眼底汹涌的热意。

不能哭吴忧，不能在他面前丢这份脸。

吴老狗有些心思，不该动。

他看着我骤然苍白的脸和死死咬住的唇，声音沉缓，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吴老狗有些路，一旦走上去，就回不了头。

他这话，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不该动的心思？他是在警告我，不要对他存有不该有的妄想？

因为我这条命是他捡的，我这身本事是他教的，所以连这点心思都是僭越？

一股混杂着委屈、不甘和被戳破心事的羞愤猛地冲上头顶。

我豁然抬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

吴忧五爷说的对，是我痴心妄想了。

吴忧我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名字是您给的，本事是您教的！我吴忧的一切都是您给的！我……我……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那句压在心底最深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话，终究还是被巨大的羞耻和恐惧死死堵住。

我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我此刻的狼狈，只想立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堂屋。

就在我撑着想站起来的那一刻，案台对面的五爷动了。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带着熟悉香皂味的劲风猛地逼近。

下一秒，一只滚烫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吴老狗吴忧，你看着我！

他另一只手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强迫我仰起脸对上他的视线。

吴老狗我捡你回来，教你本事、带你闯地宫……不是为了让你今天在这儿跟我掉眼泪，说什么痴心妄想。

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微微用力，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仿佛要剖开我的皮囊，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吴老狗我问你十七了该不该议亲，是想问你……

他猛地顿住，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捏着我下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泄露了他内心并不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心，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

吴老狗吴忧，你愿不愿……

后面的话，被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断。

“五爷！佛爷府上张副官来了，说是有急事！” 阿贵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在门外响起。

这声音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堂屋里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空气。

五爷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猛地一松，眼中那翻江倒海般的情绪也迅速退去。

他倏地松开钳制我的手，像被烫到一般猛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他背过身去，只留给我一个冷硬如同磐石般的背影。

吴老狗让他进来。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听不出丝毫波澜。

阿贵推门进来，看到堂屋里的气氛凝滞得吓人。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不敢多看。

“张副官就在前厅。”阿贵的声音小心翼翼。

吴老狗知道了。

五爷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似乎在极力平复着什么。

片刻后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我，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未褪尽的余怒，有被打断的烦躁，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

他抬手，极其突然地伸向我颈间。

我下意识地一缩，以为他要做什么。

他却只是用粗糙的指腹，重重擦过我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做完这一切他收回手，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抬步便走。

直到脚步声消失在通往大厅的走廊尽头，我才回过神来。

脸颊被他指腹擦过的地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温度，心口的位置，却比刚才更空。

屋内只剩下我一个人，和他留下的那句未尽的、如同魔咒般的话，在死寂的空气里反复回荡。

“你愿不愿……？”

后面是什么？愿不愿什么？

前厅隐约传来五爷和张副官压低嗓音的交谈。

“佛爷的意思……陆建勋那边……动作很快……”

“地宫的火……惊动……”

“封锁……”

断断续续的字眼飘进来，带着外界的风雨欲来。

那些军国大事，那些阴谋诡计，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的全部心神，都被困在了这间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声风暴的堂屋里，困在了他那个戛然而止的问句里。

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是五爷回来了。

他脸上的情绪已收拾得一干二净，又变回了那个盘踞紫檀案台、掌控着长沙城地下风云的狗五爷。

他径直走到案台后，没有看我，也没有坐下。

只是拿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仰头灌了下去。

放下茶杯，他才终于将目光投向我。

吴老狗张副官带来消息，陆建勋那边已经知道地宫出事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吴老狗佛爷的意思是，让我们暂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我脸上的泪痕。

吴老狗今晚的事，到此为止。

这句话像是一道冰冷的闸门轰然落下，将刚才所有汹涌的、未明的情绪都死死封住。

吴老狗回去歇着。

他不再看我，重新坐回太师椅。

吴忧是，五爷。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向门口。

就在我即将跨过门槛的瞬间，他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

吴老狗吴忧。

我猛地顿住，心提到了嗓子眼，却没回头。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几乎以为那声呼唤是自己的幻觉。

终于，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低沉、缓慢、艰涩……

吴老狗夜里风大……把窗户关严实些。

短短几个字又让我喉头哽得发疼，眼眶再次不受控制地发热。

我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泄露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

只是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

吴忧嗯，知道了……五爷。

吴忧你……也早些安歇。

说完，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跨出了堂屋的门槛。

夜风确实很凉，吹在滚烫的脸颊上却很舒服。

我快步走向自己小屋的方向，脚步也不再沉重。

天刚蒙蒙亮，我还没从混沌的睡意中完全醒来，就听见院门口传来阿贵哥熟悉的脚步声，还夹杂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我披了件外衣起身开门，就见阿贵哥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站在门口，脸上堆着憨厚的笑：“丫头，醒啦？快，接一下。”

他把包袱往我怀里一塞，沉甸甸的，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五爷让给你送来的，说是看天气凉了，你那屋的被子薄，怕你冻着。”

我抱着包袱愣在原地，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就知道里面是上好的棉絮。

解开一看，里面是一床崭新的深蓝色棉被，针脚细密，边角都用白布条仔细包了边。

旁边还叠着两套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厚衣服，袖口和裤脚都留了些余份，显然是考虑到我还在长身子。

吴忧这……

我喉咙有点发紧，说不出话来。

阿贵哥挠了挠头，嘿嘿笑着补充：“五爷前几天让人去布庄挑的，说是要最暖和的棉絮。我瞅着你那屋的窗户纸也有点破，顺便给你带了几张新的，一会儿我帮你糊上？”

我低头看着那床棉被，眼眶忽然有点发热。

吴忧麻烦阿贵哥了，也替我谢谢五爷。

我把包袱抱得紧了些，声音有点闷。

“谢啥呀，都是自家人。”阿贵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轻快，“五爷说了身子骨是本钱，冻坏了可没法跟着他办事。快进屋吧，外头风大。”

我点点头，抱着那床棉被退回屋里。

把新棉被铺到床上，那股阳光和棉花混合的香气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初秋的寒意。

换好衣裳出门时，日头刚爬过巷口的屋檐。

阿贵哥说西街那家布庄新到了批松江棉布，做冬衣最耐磨，让我顺道去扯几尺。

刚拐过街角，就见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堵在路中间，为首的那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袖口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此人正是陆建勋。

他身边的副官正推搡着一个挑着菜担的老汉，嘴里骂骂咧咧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想往回退。

这几日城里风声紧，听说陆建勋借着清查军火的由头，已经抓了好几家小盘口的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