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的梆子声敲碎了漫天星斗,叶峤南的青衫上还沾着夜露,在烛影摇红的正厅里向父母长揖及地。方初滢手中的帕子绞得发皱,羊脂玉镯在腕间划出细碎的弧光,而叶衡握着茶盏的指节泛白,盏中普洱早已凉透。
“父亲,母亲,”叶峤南的声音混着未散的晨雾,“待春闱放榜,孩儿必当……”
“我要同兄长一起去。”
叶安澜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梁上燕扑棱翅膀。她身着月白缠枝莲纹裙,腕间银锁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京城有知薇阁女子书院,可容闺秀旁听经史。”她望向方初滢,见母亲眼中闪过一丝震动,“阿兄备考时,我能抄录典籍、整理策论,亦能……”
“胡闹!”叶衡猛地拍案,茶盏里的水溅在“德厚流光”的匾额上,“哪有千金之躯跋涉千里的道理?何况……”他忽然瞥见叶安澜袖中露出的半幅舆图,上面用朱砂圈着“苍华山乱葬岗”与“京城金吾卫府”,声音倏地低了下去。
方初滢指尖抚过叶安澜额角的旧疤——那里还留着七年前碎冰划过的浅痕。
“让她去吧。”方初滢的声音轻得像片落雪,“知薇阁的宋女史,是当年我在京中绣坊的旧识。”她从袖中取出个锦囊,里面装着叶家在京城的地契与通关文牒,“安澜早已不是需要捧在掌心的雏鸟,有些路……”她望向叶峤南,后者正将自己的玉佩塞进妹妹手中,“得让她自己走走了。”
叶衡的胡须气得直颤,却在看见叶安澜攥紧的银锁时,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炉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此刻她眼中的光,与当年姜振海在沙场点兵时的灼灼目光如出一辙。
“也罢。”他最终叹了口气,“注意安全。”
晨光穿透雕花窗,在叶安澜的裙裾上投下细碎金斑。她望着方初滢往她包袱里塞了包桂花糖,忽然想起昨夜母亲在她枕下留的字条:“若见正阳门箭楼,便将银锁对着飞檐——你父亲当年刻在锁面的星图,能照亮将军府的密道。
“阿澜,”叶峤南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蹭过她的银锁,“到了京城,若想逛琉璃厂,便扯扯我的袖口——就像小时候你想吃糖葫芦那样。”他说得轻松,却在转身时,让她看见自己腰间新系的飞虎纹玉佩——那是方初滢昨夜悄悄塞进他手中的,姜家旧部的信物。
卯时的钟鼓敲响,叶家门前的银杏叶扑簌簌落了满地。
叶安澜坐在马车上,望着父母的身影渐渐缩成小点,方初滢的月白羽衣与叶衡的靛青锦袍,在晨雾中幻化成两株并蒂莲。她忽然明白,父母的默许不是纵容,而是知道,有些真相的根须,早已在她心底扎根,唯有京城的风雪,才能让这株带着血仇的兰芷,真正破土而出。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叶峤南忽然递来片青梅蜜饯:“母亲说,你总在秋夜梦见乱葬岗的乌鸦,含着这个便不怕了。”
马车忽然颠簸,叶安澜的银锁磕在车辕的缠枝莲纹上,发出清越的响。她摸着锁面的“姜”字,忽然想起方初滢教她读《楚辞》时,总在“路漫漫其修远兮”旁,用朱砂笔描朵小小的并蒂莲——原来从她决定成为叶安澜的那日起,这条复仇与成长的路,便早已在两位母亲的泪与爱中,铺就了最初的基石。
半月后……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密,叶安澜掀起车帘的刹那,鎏金般的日光裹挟着喧嚣扑面而来。朱雀大街上,彩楼欢门鳞次栉比,酒旗如林般招展,波斯商人的驼队驮着香料缓缓穿行,车辕间的铜铃与小贩的吆喝声交织成网。
远处的正阳门箭楼刺破云霭,飞檐下悬着的宫灯尚未点亮,却已透出皇家气象。
叶安澜攥着锦帕的手指微微发颤,这比武陵热闹百倍的盛景,连空气里都浮动着胭脂香与糖炒栗子的焦甜。
"客官里边儿请!"悦来居的小二扯开嗓子,早迎至马车旁。
叶家兄妹踏着红毡进了客栈,雕梁画栋间流转着檀木香气,廊下挂着的画眉扑棱着翅膀,尾音婉转。
叶峤南掏出银锭时,瞥见账房先生算盘打得飞快,金漆柜台下码着成摞的地契文书——这里来往的,怕多是达官显贵。
推开雅阁的雕花门,叶安澜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裹住,她抚过窗棂上精美的缠枝莲纹,望着楼下穿梭如织的人流,轻声道:“京城果然名不虚传,连客栈的雕花窗都透着贵气。”她转身时,发间玉簪轻晃,映得眸光也跟着发亮。
叶峤南打开包袱,取出几卷书册摆在桌上,闻言笑道:“再繁华也不过是落脚处,明日我便要去秋水书院,你在客栈里好好待着。”
“我打听过了。”叶安澜忽然转身,袖中掉出半张揉皱的舆图,“离此两条街便是女子学堂‘知薇阁’,掌事女先生曾在太学侍讲……”
“先坐下用膳。”叶峤南打断她,将刚端来的蟹粉汤包推近,“你总像在武陵时那样,一遇着书便忘了晨昏,怎么比我这个解元郎还急。”
铜筷夹起汤包的瞬间,窗外传来巡城兵丁的梆子声。
“兄长可知,”她忽然轻笑,“方才路过绸缎庄,看见蜀锦比武陵贵三倍。”
叶峤南筷子悬在半空,忽得笑出声:“你倒记得算起银钱了?当年偷买话本,可是拿我的月例抵的。”他搁下筷子,从行囊底层翻出个油纸包,桂花糖的甜香顿时溢出,“母亲怕你在京城吃不着家乡的味道,特意给你带的。”
叶安澜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甜,还是母亲疼我。”
叶峤南抬手替她拂去嘴角的糖霜,窗外的灯火正盛,将两人的影子叠在雕花木屏上,像极了幼时在武陵藏书阁,一同挑灯夜读的样子。
“你的房间在隔壁,春桃,照顾好阿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