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晨雾还未散尽,叶峤南踩着结霜的青石板跨出客栈,怀中《春秋》的扉页被风掀起一角。
忽听得巷口传来马蹄声,抬眼便见朱漆描金的马车碾过满地银杏,车辕上斜倚着个紫衣少年,玉冠上嵌着拇指大的东珠,正是三年前在武陵山寺与他共抄碑文的沈确——只是此刻衣袂上绣着的云雷纹,分明是平阳侯府的世袭徽记。
“叶兄这双布鞋,怕是要被京城的晨霜沁透了。”沈确晃着鎏金酒壶,唇角挂着和当年一样的戏谑笑,却在开口时露出袖口翻出的半幅墨竹纹,正是叶峤南曾送他的临帖。
马车停稳时,四个玄衣侍卫无声跪地,搭起锦缎脚凳,与山寺中那个抢他砚台的冒失书生判若两人。
叶峤南握着书卷的指节微白,目光扫过车辕上蟠龙纹的鎏金浮雕:“原来沈兄那日在武陵山寺说‘家中只做些瓷器小生意’,竟是……”
“嘘——”沈确突然抬手,指尖掠过唇畔,东珠在晨光里闪过冷光,“三年前若说破身份,怕是连藏经阁的门槛都踏不进。”他忽然倾身,压低声音,酒气混着龙涎香扑来,“不过叶兄的策论,可是早在半年前就摆在父亲的案头了。”
巷口的更夫敲过卯时三刻,叶峤南望着沈确腰间羊脂玉佩上的“平”字刻痕,想起那年雨夜,这人曾用匕首在青石板上与他推演《孙子兵法》,字迹凌厉如刀。
此刻对方懒懒倚在车辕上,却在指腹摩挲酒壶时,露出掌纹里淡淡的墨茧——分明是常年握剑的姿势。
“上车吧,秋水书院的山长与家父是故交。”
沈确甩袖掀开金丝帷幔,车内紫檀木案上摆着新刻的《太平御览》,边角处还留着朱笔批注,“昨夜听说叶兄要入书院,我特意让账房换了这辆三进的马车——总不能让解元郎和那些寒门举子挤在乌篷船上喝风吧?”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叶峤南忽然想起沈确当年在武陵山寺说过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若没有万贯家财,万里路又如何走得?”
此刻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朱门绣户,他终于明白,这个总带着三分醉意的“商贾之子”,原是将锋芒藏在纨绔表象之下。
当马车在书院青桐门前停下时,沈确忽然递给他一方刻着双鹤纹的玉牌,压低的声音里再无戏谑:“若遇着难处,去西市找‘松雪斋’的老周,他认得这牌子。”
晨钟响起时,叶峤南握着玉牌站在书院门前,望着沈确的马车在晨雾中渐行渐远。
车辕上的云雷纹与记忆中山寺里那人袖口的墨竹,此刻在他眼前重叠成谜——这个平阳侯世子,究竟是游戏人间的贵胄,还是藏器于身的权谋者?而那方玉牌上的双鹤,正振翅欲飞,恰似京城这盘大棋,才刚刚揭开一角。
卯时的阳光斜斜切过秋水书院的青桐门,叶峤南望着门楣上斑驳的“秋水”二字,袖中沈确给的玉牌硌着掌心。他深吸一口气,将玉牌塞进内袋——若要在此处立足,终究要凭手中一支笔。
跨过半人高的门槛,穿堂风携来满庭墨香。中庭立着三丈高的石碑,上面刻着历代状元的策论金句,最新那道朱砂印记,正是十年前榜眼郎的“论盐铁官营疏”。
廊下早聚了十数位考生,锦缎与粗麻混杂,却都盯着他腰间的解元佩,窃语如潮。
“叶公子请随我来。”青衫书童领着他绕过碑林,推开明心堂的雕花门。
七名白发老者坐在紫檀木案后,最中央的老者抚着三绺长髯,正是书院山长徐文霄,案头摊开的,赫然是他在武陵府试的策论墨卷。
“听闻公子善破经史疑难。”徐山长指尖划过《周礼》某页,“‘以荒辨服’章,郑玄注‘荒,虚也’,贾公彦疏‘地有盛衰’,二者孰是?”
殿内砚台轻响,叶峤南抬眼时,正撞见角落沈确朝他眨眼——原来这世子竟换了身青衿,混在考官中充作书童。
他敛袖长揖,声音清朗如松:“郑注言‘荒’为虚耗,指年岁歉收;贾疏论‘地有盛衰’,道的是地域丰瘠。二者分言天时地利,合而观之,方得‘荒服’制度精要。”
说着取过狼毫,在桑皮纸上笔走龙蛇,将《禹贡》九州土田数据与《汉书·食货志》灾异记录对照成表。
砚池墨汁未干,右侧老者突然击节:“解元郎此论,胜过往年三届考生!”
徐山长抚掌而笑,亲自递过刻着“秋水”二字的竹牌:“老夫年过七旬,未见如此通透之才。即日起,公子可登讲经阁,与监院共同研习春秋三传。”
叶峤南接过竹牌时,望见沈确正躲在廊柱后比出“三”的手势——那是三年前武陵山寺中,他们约定“得胜”的暗号。他的指尖摩挲着竹牌上的刻痕,忽然明白,这京城的书院门槛,终究不是靠玉牌敲开的,而是当年在武陵寒窗下,每一个被墨染透的深夜,每一篇被烛火灼穿的策论,此刻都化作了掌心跳动的温热。
当他转身走向讲经阁时,斜阳恰好漫过石碑,将他的影子与碑上的状元字迹叠在一处。身后传来沈确故意放轻的脚步声,以及低低的调侃:“早说用我的名帖能走后门,偏要考得满手墨汗——不过嘛,”世子的声音突然郑重,“这般才对。”
叶峤南摸着竹牌上的纹路,忽然想起离家时妹妹说的“要在京城寻个学堂”。
此刻掌心的温热,不仅是书院的接纳,更是他与阿澜共同揣着的、在这繁华京都扎根的分量——就像此刻落在砚池里的桂花瓣,终将在墨香中,晕染出属于他们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