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山海帮仓库,月光从破旧的铁窗斜斜切进来,将两个男人的影子钉在斑驳的水泥墙上。
刘振东的指节擦过方雁回的下颌,带出一道血痕,自己也被对方一记肘击撞得踉跄后退。他抹了把嘴角的血,竟低低笑起来:“方老板身手不错啊。”
方雁回扯松领带,眼底结着冰:“刘振东,你他妈就是个疯子。”
“现在才知道?”刘振东猛地抄起手边的铁棍横扫过去,“晚了!”
金属撞击的嗡鸣震得人耳膜生疼。方雁回格挡的瞬间,刘振东突然变招,铁棍毒蛇般戳向他咽喉,却在最后一寸硬生生停住。
“怕了?”刘振东喘着粗气笑,汗珠顺着眉骨滴到睫毛上,“你说……雁雁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还会觉得你比我强?”
方雁回突然暴起!一记膝撞顶在刘振东腹部,趁他弯腰时反剪他胳膊按在货架上:“她选谁都不会选个神经病。”
货架剧烈摇晃,一箱玻璃瓶轰然砸碎在两人脚边。刘振东在四溅的碎片中大笑,猛地后仰用头槌撞向方雁回鼻梁:“选不选我都行。”
鲜血从方雁回鼻腔涌出。他抹了把脸,突然掐住刘振东脖子往墙上掼:“那你现在在发什么疯?!”
“我高兴!”刘振东屈膝顶开他,两人同时滚到地上。缠斗间撞翻了汽油桶,刺鼻的液体漫过满地玻璃渣,倒映着破碎的月光。
方雁回突然摸到半截碎玻璃,锋利的边缘抵住刘振东颈动脉:“再动一下试试。”
刘振东喘着粗气仰头,喉结在玻璃下滚动:“来啊,往这儿划。”他抓着方雁回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按,“让雁雁看看她看上的男人有多狠!”
玻璃刃划破皮肤,血线蚯蚓般蜿蜒进衣领。方雁回瞳孔一缩,猛地甩开碎片站起身:“神经!”
刘振东躺在汽油和血泊里笑得发抖:“方雁回,你也就这点出息。”他望着生锈的钢梁屋顶,忽然轻声说,“她最喜欢春天……因为第一次见我,就是在春天。”
方雁回僵在原地。
“仓库东角第三块活动砖下面,”刘振东摇摇晃晃站起来,扔给他一把车钥匙,“有你要的船运单据。”他舔了舔虎牙上的血,“滚吧,趁我还没改主意。”
月光突然被乌云吞没。方雁回在黑暗里攥紧钥匙,转身时听到身后沙哑的笑:
“告诉她……”刘振东的声音混着血沫,“小望东的火车轨道,我明天派人送去。”
铁门开合的吱呀声惊飞了屋顶的乌鸦。刘振东独自站在满地狼藉中,突然狠狠踹翻了汽油桶。
他终究舍不得。
舍不得你难过,舍不得儿子失望。
哪怕代价是亲手把你推给别人。
刘振东与刚从监狱放出来的程恢碰面,詹姆斯要举枪对着程恢。
你也在现场。
枪声炸响的瞬间,刘振东用尽全力推开程恢。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你像一只白色的蝴蝶扑到刘振东身前。子弹穿透你胸口时,你脸上还带着决绝的神情。鲜红的血花在你素白的旗袍上绽开,那么刺眼,那么残忍。
“不!!”刘振东的惨叫撕心裂肺。
他接住你软倒的身体,跪坐在潮湿的地面上。你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染红了他颤抖的手指。
“雁雁...雁雁...”他徒劳地用手去堵那个汩汩流血的弹孔,温热的血却从指缝间不断涌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刘振东的眼泪像决堤的水一样。
你艰难地抬起手,抚上他扭曲的面容。你的手指冰凉,却带着最后的温柔:“因为....我是雁雁啊…”
“妈妈!妈妈!”小望东从人群中冲出来,扑到母亲身边,哭得撕心裂肺。你的目光转向儿子,眼中满是不舍与心疼。
“望东...乖...”你每说一个字,就有更多的血涌出来,“听爸爸的话...”
刘振东将你紧紧搂在怀里,泪水砸在你苍白的脸上:“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你突然用力抓住他的衣领,眼中回光返照般亮起最后的光彩:“振东...答应我...好好活着...把望东...养大...”你的气息越来越弱,“把我...埋在...能看到海的山坡上...”
“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刘振东亲吻她逐渐冰凉的手指,“雁雁,求你别睡...再看看我...再看看望东...”
你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最后一个微笑。你的手突然重重垂下,眼中的光芒像熄灭的烛火般消失了。
“雁雁?雁雁!”刘振东疯狂摇晃着你的身体,“醒醒...求你醒醒...”
小望东小小的手抓住母亲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妈妈!妈妈!你醒醒!爸爸,你救救妈妈!救救她啊!”
孩子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剜进刘振东的心脏。他死死搂住你,低头抵着你的额头,泪水混着你的血滑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烈火灼烧过,只剩下无声的绝望。
刘振东跪在血泊中,怀中抱着你逐渐冰冷的身体。你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温热黏稠,像是一寸寸抽走他的魂魄。他颤抖的手捧着你的脸,指尖沾满猩红,可你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再也不会温柔地唤他“振东”了。
“雁雁……”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的,“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可你没有回应。
哭声、怒吼声,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刘振东抱起你渐渐冰冷的身体,踉跄着走出仓库。你身上的血迹,在他脚下汇成一条红色的小溪。
刘振东缓缓抬头,眼神空洞得可怕。他抱着你,踉跄着,像是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也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的世界只剩下怀里的这个人,可你再也不会对他笑,再也不会轻声责备他,再也不会在他疲惫时为他煮一碗热汤。
南洋的街道上,行人纷纷驻足。惊愕地看着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如同行尸走肉般走着。他的步伐虚浮,眼神涣散,仿佛灵魂早已随着怀中人的离去而消散。他们看见刘家少爷抱着满身是血的你,像个游魂般在街道上行走。小望东被方雁回抱着哭,刘振东却充耳不闻。
程恢他们和山海帮的兄弟跟在后面,却无人敢上前。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刘振东,像是被抽走了脊梁,只剩下一具空壳。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他的魂没了,随着怀里渐渐冷透的人,一起消散了
刘振东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耳边只胸腔里那颗心脏缓慢、沉重、破碎的跳动。
“振东……好好活着……”
你临终前的话在他脑海里回荡,可“活着”二字此刻却像是最残忍的诅咒。没有你,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小望东的哭声,他听不到。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遥远、模糊、不真实。他低头看着你苍白的脸,看着你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忽然觉得荒谬,这怎么会是真的呢?
这怎么能是真的呢?
他机械地迈开步子,却不知该往哪里走。家?可没有你的地方,算什么家?他走了两步,又停下,茫然四顾,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世间,原来没了你,天地万物都失了颜色。
刘振东继续往前走。他的步伐很慢,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有路人经过,被他这副模样吓得退避三舍,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眼神死寂得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山海帮的弟兄们跟在后面,可他不回头。
他的世界只剩下怀里的重量,轻得让他心慌。他忍不住低头,用脸颊去贴你的额头,可触到的只有冰冷的雨水。
“雁雁……”
他唤你,声音温柔得像从前每一个清晨。可这次,没有人回应了。
心脏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一块,空荡荡的漏着风。他忽然觉得累,累得连呼吸都费力。双腿一软,他跪倒在地,却仍死死抱着你,不肯松手。
小望东扑在他身上哭,可他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
刘振东的世界天旋地转。他低头看着怀中你安详的面容,仿佛你只是睡着了。可那不再起伏的胸口和逐渐僵硬的肢体,残酷地宣告着一个他无法接受的事实。
“雁雁,我们回家...”他喃喃自语,“望东想吃你做的杏仁茶了...你起来做给他吃好不好...”
喉咙突然涌上一股腥甜,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溅在你洁白的衣襟上和石板路上,像是一朵凋零的花
“雁雁……你等等我……”
世界天旋地转。
他仰面倒下时,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压下来。
这样也好。
他想。
若是就此长眠,至少能追上你的魂魄。
他无声地呢喃着,随后眼前一黑,彻底坠入无尽的黑暗。
“振东!”山海帮的兄弟们一拥而上。
所以…刘振东的遗憾是什么呢?
山雨欲来,天色阴沉得像是蒙了一层灰布。
刘振东站在新立的坟茔前,黑绸丧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手里攥着一把湿土,缓缓松开,看着褐色的土粒簌簌落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是砸在他心上。
小望东紧紧拽着他的衣角,孩子哭得没了力气,只剩下一抽一噎的呜咽。刘振东低头看他,忽然觉得陌生,这个眉眼像极了你的孩子,此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看不真切。
“振东……”洪颜红着眼眶上前,想扶住摇摇欲坠的儿子,“回去吧,山上风大。”
刘振东轻轻摇头。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提线木偶,稍一用力就会散架。他弯腰拾起一捧纸钱,机械地撒向坟头。纷扬的纸灰沾在他袖口,像极了那日你咳出的血沫。
“振东,要好好的。”
你临终前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忽然想笑,没有你,他怎么能好?
送葬的人群开始往山下走。刘振东牵着儿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山道两旁的相思树开着细碎的白花,风一吹就纷纷扬扬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雪。
他记得,你最喜欢这样的花。
“爸爸……”小望东地唤他,“妈妈会看着我们吧?”
刘振东怔了怔,他应该抱孩子的,可他双臂沉得像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会的,一定会。”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在家里也是。”
家?
没有你的宅院,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刚走到山脚,他的膝盖突然一软。视线里最后的画面,是众人惊慌失措的脸,和母亲扑过来的身影。
倒地时,他恍惚看见你站在不远处,穿着初见时那件月白洋裙,朝他伸出手。
“雁雁……”
他喃喃唤着,终于露出这些天第一个真心的笑。
洪颜抱着昏迷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她太清楚了。
这个孩子的心,已经跟着坟里的人一起埋进土里了。
刘振东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衣衫。
窗外晨光熹微,床帐轻晃。他急促地喘息着,伸手摸向身旁冰凉空荡。
心头骤然一紧。他撑起身子,却在双脚触地的瞬间膝盖一软,“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呵......”他低笑出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掌纹里似乎还沾着坟前的湿土。
“振东?”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刘振东浑身一颤,猛地抬头。
你端着漆木食案站在门口,一袭淡紫旗袍衬得肤若凝脂。见他狼狈跪地,你先是一愣,继而抿唇轻笑:“大清早的,就行这般大礼。”
阳光透过窗棂,在你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刘振东怔怔望着,喉结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怎么?摔傻了?”你将食案放在桌上,款步走来。
他忽然伸手攥住你的手腕。触感温热,脉搏在指尖下跳动。
“疼......”你蹙眉轻呼,却带着笑意。食盒里飘出杏仁茶的甜香,混着你身上淡淡的茉莉头油气味。
刘振东将脸埋进你腰间,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的气息。锦缎下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他收紧双臂,恨不得将你揉进骨血里。
“做什么呀......”你红着脸推他,食盒里的碗盏叮当作响,“粥要洒了......”
他仰头看你,忽然笑了。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笑容却明亮得刺目:“雁雁,我梦见......”
话到嘴边又咽下。何必说那些晦气事?此刻温香软玉在怀,哪怕只是梦中幻影,他也甘愿沉溺。
你却会错了意,耳尖泛红,指尖轻点他额头:“青天白日的,净想些......”话未说完,忽被拦腰抱起,惊得攥紧了他的衣襟,“刘振东!放我下来!”
床帐摇晃,食盒里的杏仁茶渐渐凉了。窗外,一朵白花被风吹落,轻轻粘在窗纸上。
若这是地狱,我愿永世不醒。
你的指尖还停留在刘振东的胸口,温热的触感未散。你拍开他不安分的手,眼角还带着未褪的潮红。
“别闹了,”你笑着拽他起身,“山海帮的兄弟们都候着呢,你这个新帮主再不去,黑虎叔可带人闯进来了。”
刘振东贪恋地摩挲你腕间翡翠镯子这是他去年送的生辰礼,此刻映着晨光,碧得像一汪春水。
“我换身衣裳。”他低头吻你发顶,茉莉头油的香气钻进鼻腔。
你却推着他往门外走:“就这样挺好,白色西装最衬你。”你的手掌贴在他后背,温度透过布料灼烧皮肤。
梳妆台上的西洋镜映出两人身影。刘振东忽然驻足,镜中的你正踮脚为他整理衣领,唇边梨涡若隐若现。他伸手想碰镜面,却被你握住手腕:“快些,要误吉时了。”
“还是换那件黑西装吧。”他转身往衣柜走去,衣袖带倒了青瓷花瓶。
“哗啦!”
碎瓷四溅的刹那,你的笑容突然凝固。刘振东眼睁睁看着你的身影如水纹般晃动,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消散。
“雁雁?”
他扑过去抓你衣袖,却只握住一把空气。梳妆台上的翡翠镯子“铛”地落地,碎成两截。窗外骤然大雨倾盆,雨声中隐约传来山海帮弟兄们的呼喊:“帮主!吉时到了!”
“雁雁!”
刘振东嘶吼着惊醒,冷汗浸透重衫。窗外暮色沉沉,哪有什么晨光吉时?他踉跄着冲出房门,赤脚踩在碎瓷片上竟浑然不觉。
庭院里,洪颜正与程辉,黑虎,蛇眼低声说话,闻声惊愕回头。桂姨手中的茶盘“咣当”落地,碧螺春洒了一地。
“雁雁呢?”刘振东抓住母亲肩膀,“她方才还在房里。”
众人沉默。程南屏和新茶突然捂住嘴哭出声来。
一滴血顺着刘振东脚底蜿蜒流淌,在青砖上绽开刺目的红。他望着母亲哀戚的眼睛,忽然明白过来。
原来大梦三生,终要醒在这一刻。
“振东!”洪颜的惊呼响在耳畔时,他已仰面倒下。最后看见的,是暮色中惊飞的群雀,像极了你消散时四散的流光。
也好。
闭眼前,他恍惚听见你在说。
“换那件黑西装吧,我最爱看你穿。”
所以…这个梦…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