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振东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重衫。窗外,晨光熹微。
他颤抖着摸向身侧,床榻冰凉空荡。
还好,只是梦。
可枕上未干的泪痕告诉他。
有些痛,梦里梦外都一样蚀骨。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上面没有血,可那股腥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他忽然掀开被子,赤着脚冲出门去
他得亲眼看见你活着。
否则,他也会死的。
刘振东冲出的时候,洪颜跟着,“振东…雁卿…她已经走了。”
刘振东低头苦笑,是啊,你不要他了,你抛弃他走了…去了香港,再也不回来了。
刘振东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高烧、震惊和愤怒一起袭来,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他伸手想抓住什么支撑,却只碰到了空气。
刘振东的卧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几位南洋最有名的医生轮番诊脉后都摇头叹息。
程恢和黑虎叔叹息。
“省省吧。”蛇眼叔按住黑虎的肩膀“雁丫头是自己走的,连她爸都没告诉。”说着瞥向床头柜上那碗纹丝未动的汤药,水面倒映着窗外残阳如血。
洪颜端着新煎的药进来,看到满屋子人先是一愣。她眼角还带着泪痕,发髻间的银丝比上月多了许多:“振东他...”话未说完,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刘振东在昏迷中剧烈抽搐起来,冷汗浸透的白色中衣下,锁骨嶙峋得吓人。他右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仿佛要握住什么虚无的幻影:“雁雁...望东...”每一声呼唤都像从肺腑里剜出来的血肉。
“今早收到香港来信。”蛇眼叔突然开口,盯着窗外盘旋的乌鸦,“方雁回带走的船队里...确实有雁丫头母子。”
满室死寂。
床上的刘振东突然安静下来,唇角却溢出缕血丝。洪颜手里的药碗“啪”地摔碎在地,褐色的药汁溅上她杏色马面裙,像极了干涸的血迹。
“作孽啊...”桂姨哭着蹲下去收拾碎片,“雁卿临走那晚,少爷在码头站到天亮。”
程恢猛地转身,“我这就去香港!就是把每条船都翻过来,也要...”
“程大哥。”洪颜突然出声,声音轻得像片落叶,“让孩子们...自己选吧。”
她伸手抚平儿子紧蹙的眉头,想起去年中秋家宴。小望东坐在父亲肩头摘桂花,你在廊下笑着看他们父子胡闹,发间落满碎金般的花瓣。那时满院甜香,哪知今日满室药苦。
窗外暮鼓沉沉,惊起一群晚归的白鹭。刘振东在昏沉中忽然勾起嘴角,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光彩,仿佛看见了什么极美好的幻象。
问世间情为何物?
不过是一人焚心似火,一人抱冰如
寒。
一天前
夕阳的余晖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刘家餐厅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刘振东机械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
“今天的鲈鱼很新鲜,你多吃些。”洪颜用公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儿子碗里,银制的筷子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刘振东盯着那块雪白的鱼肉,忽然想起你最擅长清蒸鲈鱼,你总说蒸鱼要掌握火候,“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小望东虽然才四岁,却已经会拿着小勺子,眼巴巴地等着妈妈把最嫩的鱼脸颊肉剔给他。
“振东?”洪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桂姨特意为你熬的汤,趁热喝。”
刘振东刚端起汤碗,大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佣人的阻拦声。接着餐厅的门被猛地推开,山海帮的兄弟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额头上全是汗。
“东哥!”阿强顾不得礼节,直接冲了进来,“嫂子...嫂子带着望东上船了!”
瓷汤碗从刘振东手中滑落,在柚木地板上摔得粉碎,滚烫的汤汁溅在他的裤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什么船?去哪的?”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香港!五点半的'南洋明珠号'!”阿强抹了把汗,“帮里兄弟在码头看见嫂子提着箱子,牵着望东...他们本想拦着,但嫂子没人敢拦...”
刘振东的脸色瞬间惨白。墙上的西洋钟显示五点二十,船还有十分钟,来得及。
“不可能...”他喃喃道,突然像被雷击中一般冲向门口,“码头!我得去码头!”
“振东!”洪颜在身后担心,“多小心。”
但刘振东已经冲出了餐厅,连外套都来不及拿。他穿过花园时被一株九重葛的枝条划破了脸颊,细小的血珠渗出来,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大门外停着汽车,他声音嘶哑:“快!”
汽车在黄昏的街道上飞驰,惊起一群停在电线上的麻雀。刘振东紧紧抓住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街边的骑楼飞速后退,熟悉的街景变得陌生而扭曲。他脑海中不断闪现望东圆圆的小脸和你最后一次跟他吃饭的场景。
当汽车终于刹在码头时,夕阳已经沉入了海平面以下,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暗红的余晖。刘振东跳下车,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远处,"南洋明珠号"已经变成了海面上的一个小黑点,船尾的灯光像一颗微弱的星星。
“雁雁!望东!”刘振东奔向栈桥,却被码头工作人员拦住。
“先生,船已经开了,明天还有一班...”
刘振东推开阻拦的人,冲到栈桥尽头。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南洋特有的潮湿与闷热。他死死盯着那个逐渐消失的黑点,仿佛这样就能让轮船调头回来。
“她为什么要走...”刘振东的声音破碎在风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码头的灯光次第亮起,在漆黑的海面上投下摇曳的光带。远处传来轮船悠长的汽笛声,像是最后的告别。
刘振东想起上周望东生日时,你亲手做了蛋糕,小望东吹蜡烛时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那天晚上,你在阳台上站了很久,他以为你只是在欣赏月色...
“东哥...”阿强拍了拍他的肩膀,"夜里风大。”
刘振东摇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潮水渐渐上涨,拍打着码头的水泥柱,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和皮鞋。他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眼睛始终盯着轮船消失的方向。
夜深了,码头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搬运工和夜班船员。阿强买了两个饭团回来,刘振东却连看都不看。夜空中的星星被云层遮盖,远处灯塔的光柱有规律地扫过海面。
“她不要我了...”凌晨时分,刘振东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她带着望东...不要我了...”
阿强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陪他站着。潮水退了又涨,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刘振东终于挪动了已经僵硬的双腿。
“回去吧。”他说,声音空洞得可怕。
刘家的宅子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冷清。洪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已经冷了。看到儿子进门,她放下手中的报纸,眉头紧锁。
“振东…”洪颜满眼的担心。
刘振东站在门口,衬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脸上还有干涸的泪痕。晨光透过彩色玻璃窗照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独。
“她不要我了...”刘振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妈...雁雁不要我了...望东也...”
他的声音哽咽了,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滚落,砸在大理石地板上。这个雷厉风行的男人,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
“我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洪颜想说的千言万语,此刻都说不出来,她只能抱住儿子。
与此同时,在昨日下午的码头。
你牵着刘望东的小手,站在"南洋明珠号"的登船口。你穿着简单的藏青色旗袍。小望东背着一个小书包,好奇地东张西望。
“妈妈,我们去哪里呀?”孩子仰起脸问道。
你蹲下身,整理了一下儿子的衣领:“我们去香港。”
“爸爸不来吗?”
你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平静:“爸爸...工作忙。”
你站起身,牵着孩子踏上舷梯。海风吹起你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在即将进入船前,你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南洋的天空湛蓝如洗,远处的城市轮廓一一浮现在眼前。你轻声说了句:“再见。”
然后,你紧了紧握着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船舱。在你身后,舷梯缓缓收起,轮船的汽笛声响彻云霄。
暮色四合,刘家的宅邸笼罩在一片暗蓝色的阴影中。洪颜从佛堂出来,手中的沉香念珠还带着余温。她抬头不经意间一瞥,心脏猛地揪紧了,琉璃瓦顶上,一个孤寂的身影正抱膝而坐,单薄的白色衬衣被夜风吹得鼓荡起来,像一面破碎的旗。
“振东!”洪颜手中的念珠啪嗒掉在地上,檀木珠子滚了一地。她顾不得捡,提着衣服下摆就往梯子那边跑。桂姨闻声赶来,吓得脸都白了:“小姐别上去,让我叫少爷下来!”
洪颜已经踩上了竹梯。几十岁的人了,此刻却灵活得像年轻时在槟城爬椰子树摘椰子那样。瓦片在脚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终于喘着气来到儿子身后。
刘振东的侧脸在暮色中如同一尊苍白的石膏像。他发着高烧,额头在月光下泛着不正常的光泽,干裂的嘴唇微微发抖。肩上披着的西装外套眼看就要滑落,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固执地望着海的方向。
“阿妈,你说这里能看到香港吗?”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洪颜的指甲掐进了掌心。从这个角度望去,只有一片漆黑的海,远处几点渔火像被水洇开的墨点。她张了张嘴,突然发现三十年来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
“你还在发烧...”她最终颤抖着去摸儿子的额头,却被偏头躲开。
刘振东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青灰的阴影。他慢慢举起右手,指向虚无的远方:“望东怕黑,晚上总要雁雁读三遍故事才肯睡。”他的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虚弱的弧线,“现在谁给他读呢?”
海风突然大了起来,把洪颜的银发吹得纷乱。她看着儿子通红的眼角,那里干涸得已经流不出泪了。二十八岁的大男人,此刻蜷缩得像被退潮遗忘在沙滩上的海螺壳。
“下来好不好?”洪颜伸手去扶他,触到的胳膊滚烫如火炭,“阿妈让厨房炖了雪梨川贝...”
刘振东突然笑起来。这笑声让洪颜毛骨悚然,像是有人把碎玻璃渣揉进了声带里。“阿妈,”他转过头,瞳孔里映着残缺的月光,“我这辈子,不会再有幸福了。”
这句话像把钝刀子,缓慢地捅进洪颜心窝。她这才注意到儿子手里攥着什么,是半块已经融化的凤梨酥,望东最爱吃的点心,糖渍凤梨的香气被体温烘得发酸。
“胡说!”洪颜突然厉声喝道,声音却带着哭腔,她伸手去夺那块黏糊糊的点心,“雁卿...”
“啪”的一声,凤梨酥掉在瓦片上,碎成渣滓滚了下去。刘振东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得像棵被雷劈过的棕榈树。洪颜惊恐地发现儿子在笑,嘴角扯出的弧度比哭还难看。
“阿妈你看,”他指着自己心口,“这里空了。”又指向远方漆黑的海面,“她们在那里。”最后冰凉的指尖轻点太阳穴,“却日日夜夜在我这里。”
远处传来教堂晚祷的钟声,惊起一群夜栖的白鹭。洪颜突然崩溃地抱住儿子,那种绝望又回来了。她摸到儿子后背凸起的肩胛骨,记忆中健壮的青年不知何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都是阿妈的错...”她把脸埋在儿子散发着药味的衣领里,终于哭出声来,“我去香港把她们接回来...”
刘振东却轻轻推开她,摇着头往梯子那边走。他的拖鞋在瓦片上拖出沙沙的声响,说出来的话让洪颜如坠冰窟:“接不回来了。雁雁走的时候,把望东的乳牙盒也带走了。是我的错,不是阿妈的错。”
月光突然亮得刺眼。洪颜瘫坐在瓦片上,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背影顺着竹梯慢慢爬下去。她这才明白,那个红木雕花的乳牙盒里装的不仅是孙子的第一颗乳牙,更是把全家人的心都装走了。
夜雾漫上来,吞没了刘振东的身影。洪颜独自坐在屋顶,海风把她的眼泪吹得冰凉。远处灯塔的光扫过海面,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真的看到了香港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