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魏劭案头的铜鹤香炉正吐着沉水香。乔妩跪坐在冰凉的青砖上,膝头还沾着昨夜冒雨采来的车前草碎屑,怀里紧抱着那叠宣纸。她看着丈夫指间翻过画页的动作忽然顿住,指腹在饿殍遍野的图上碾出褶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魏劭这些不过是战乱初定的暂时景象。
魏劭的声音像冰镇过的青铜剑,冷得发沉。他抬手将茶盏往案上一搁,琥珀色的茶汤溅在宣纸上,晕开团浑浊的黄,像极了画里流民眼中的浑浊。乔妩看见他眉峰拧成锐角,那是当年在冀州雪原指挥士兵时才有的神情——可那时他眼底还有星火,如今却只剩寒潭般的深邃。
乔妩暂时?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寒风中的枯叶,乔妩广陵县树皮被啃光,易子而食的惨状,也是暂时?
指尖不自觉攥紧裙角,绣着并蒂莲的蜀锦被揉出死褶,那是他们成婚前她亲手绣的,如今花纹已被岁月磨得模糊。
魏劭突然将图册摔在地上,宣纸纷飞如暮春落雪。乔妩看见他腰间的玉珏随着动作撞在桌沿,发出清越的响——那是她在冀州城典当冬衣给他换的,曾被他贴身藏了三年。魏劭妇人之仁!
他甩袖时带起的风卷乱她鬓边碎发,发间插着的木簪晃了晃,那是用他第一次打胜仗缴获的箭杆削成的。
她跪着往前挪了半步,膝盖硌在图册边缘,听见画中幼童的眼睛被压得变形。乔妩那年在雪原上,你说要护我周全,护这天下苍生...
话音未落就被截断。
魏劭天下苍生?
魏劭猛地转身,靴跟碾碎了落在地上的香炉灰,魏劭没有铁与血,何来太平盛世?你以为那些贼子会对着妇人的善心放下屠刀?
他眼底燃着暗红的火,像被硝烟熏染的落日,魏劭乔妩,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
天真?她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忽然想起一年前那个雪夜。他背着浑身是伤的她在雪原上走了三天三夜,睫毛凝着冰晶,却笑着说"等打完这场仗,我带你去看江南的梅"。如今他腰间悬着的,是用敌军主帅头骨雕成的箭囊,案头摆着的,是谋士进献的《吞吴策》。
乔妩魏劭,你变了。
这句话像片薄冰,从她唇间滑出时,她看见他瞳孔骤缩,像被弓弦猛地扯动的弩机。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终究没说出话,甩袖时带翻了桌上的《孙子兵法》,书页哗啦啦落在她脚边,盖住了画中饿死的老妇。
亥时,新月如钩。乔妩在药庐里替伤兵换金疮药,指尖沾着捣烂的蒲公英,散发苦涩的清香。竹帘外忽然响起靴声,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他。纱布缠到第三圈时,腰间忽然覆上双温热的手,带着酒气的呼吸拂过耳际:魏劭还在恼么?
她停下动作,看着伤兵小腿上溃烂的伤口,那脓液混着草灰的模样,和画里流民的疮口并无二致。乔妩巍候该去看的不是我
她轻轻推开他的手,指尖的药汁蹭在他玄色衣袍上,乔妩是广陵县的百姓。
魏劭的手悬在半空,良久才落在她肩头。她感觉到他拇指摩挲着她锁骨处的旧疤——那是当年为救他挡箭留下的。魏劭妩儿
他的声音低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魏劭待天下一统,我定当...
乔妩定当如何?
她转身直视他,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两半。她看见他眼角新增的细纹,看见他鬓角隐约的白发,忽然想起他曾说过,要做她永远的靠山。乔妩是用百姓的骨血筑你的山河,还是用仁心换真正的太平?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却在触到她掌心的茧子时骤然松开。那是连日采药磨出的茧,比他握剑的手还要粗糙。她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在冀州城,被流寇砍伤后仍咬着牙替伤兵包扎的模样——那样倔强,那样明亮,像永不熄灭的烛火。
夜风吹动药庐的纱帘,带来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魏劭忽然想起昨夜批奏折时,看见户部送来的折子上写着"广陵县赈灾粮减半",他当时随手批了"暂押"。如今看着乔妩眼下的青黑,看着她因操劳而消瘦的脸颊,忽然觉得那些用朱砂批注的"大捷""克城",都成了刺目的血。
魏劭妩儿
他低声唤她,伸手替她理了理歪掉的木簪,魏劭明日,我便下令开仓赈灾。
指尖抚过她发间的银丝,心忽然钝痛——他们曾在雪原上约定,要一起活到白头,可如今,他竟差点忘了,最初想护的,从来不是什么千秋霸业,而是眼前这个会为流民落泪的女子。
乔妩抬头看他,看见他眼中的火终于褪去,只剩下当年那个在雪地里为她暖手的少年。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将一枚晒干的车前草放进他掌心:乔妩这草虽贱,却能解饿充饥。魏劭,我们的初心,不该是让百姓能吃饱饭么?
他攥紧那株草,感受着叶片的粗糙触感,忽然想起冀州城破那日,她藏在枯井里,怀里揣着半块硬饼,见他第一句话是"我留了一半给你"。如今他坐拥万里山河,却险些丢了最珍贵的东西。
更漏声里,他将她轻轻拥入怀中,闻着她发间的草药香,像闻着冀州春天的草香。窗外,月光正温柔地漫过药庐的屋脊,照亮檐下挂着的晒干草药——那些曾被他视为"妇人之仁"的东西,原来一直是她心中最珍贵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