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墨般涂满魏郡城楼的飞檐。乔妩扶着垛口的青石,指尖触到冰冷的苔藓,远处三郡叛军的黑色旌旗正顺着山势漫涌,像一摊迅速晕开的墨渍,将暮色沉沉的天际线啃噬得七零八落。风卷着喊杀声扑上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吹得她鬓边的碎发乱了章法。
“小姐,风大,回箭楼里吧。”身后传来侍女春桃的低语,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乔妩没回头,目光死死钉在叛军阵列最前方那面“诛暴君”的杏黄旗上。旗角猎猎翻飞,刺得她眼睛生疼。祖父临终前那声叹息突然在耳边响起,苍老的声音混着药味:“妩儿,魏劭那孩子……杀伐太重,树敌太多啊……”那时她正为魏劭整理军图,闻言笔尖一顿,墨点晕在绢纸上,像极了此刻城外蔓延的兵戈。
她转身时,裙摆扫过墙角堆放的箭羽,发出细碎的声响。魏劭正站在三丈外的望楼阴影里,亲兵刚为他系上最后一道肩甲的牛皮绳。玄色铁铠在残阳下泛着冷光,肩甲上雕刻的饕餮纹被血红色的光线勾勒得狰狞可怖,唯有他握着重剑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魏劭看够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沉得像城楼基脚的老砖,却在尾音处藏了丝不易察觉的哑。
乔妩走近几步,靴底碾过砖缝里的碎石。她看见他左脸颊有道新添的疤痕,是三日前平定内乱时被流矢擦过的痕迹,此刻在铠甲的映衬下,像道未愈合的伤口。乔妩三郡太守联名传檄,说你弑兄夺位,苛政猛于虎。
她语气平淡,伸手去帮他调整歪了的护心镜,指尖触到冰凉的甲片,乔妩倒像是约好了来送葬的。
魏劭没躲,任由她的指尖在甲胄上移动。他低头,看见她发间那支白玉簪——是他去年破了乌桓大营后,从敌酋王妃妆奁里寻来的,当时她笑着说“血腥味太重”,却一直戴到如今。魏劭你祖父说得对
他忽然低声道,喉结滚动着,魏劭我这双手,沾了太多血。
乔妩的动作顿住。风卷起她的衣袖,露出腕上那道浅淡的疤痕——那是五年前他被仇家伏击,她用自己的小臂挡下淬毒匕首留下的。乔妩可这魏郡的百姓,
她抬眼,目光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翻涌着战火与疲惫,却唯独没有退缩,乔妩是你用铁血手腕护了三年的。苛政?他们至少能在寒夜里有口热粥喝。
魏劭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苍凉。他抬手,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脸颊,却在中途顿住,转而握住了她垂在身侧的手。他的掌心全是硬茧,指腹蹭过她腕上的疤痕,力道重得像要将那道伤揉进自己骨血里。魏劭妩儿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魏劭当年你乳母把你托付给我时,说‘此女有经天纬地之才,若遇明主,可安邦定国’。
乔妩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乳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按在魏劭掌心,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期许:“魏劭,我知道你有野心,但妩儿性子烈,你若负她……”后面的话被咳嗽打断,却让当时还是个偏将的魏劭红了眼眶。
魏劭可他们都说我是暴君。
魏劭的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眼神里闪过一丝罕见的迷茫,魏劭你跟着我,不怕吗?
城下忽然爆发出震天的战鼓,“咚——咚——”的声响撞在城楼石壁上,震得乔妩耳膜发疼。她看见叛军前锋已经举起了云梯,黑压压的人头像蚁群般涌到护城河边。风更急了,吹得她发髻松动,白玉簪轻轻晃动。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在血色残阳下亮得惊人,像雪地里燃起的一簇火。乔妩怕?
她抽出自己的手,却反手握住了他持剑的手腕,指尖按在他铠甲的缝隙间,能感受到下面滚烫的皮肤,乔妩魏劭,你忘了当年我们困守孤城,断粮三日,是谁把最后半块麦饼掰给你?
魏劭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那年她才十五岁,穿着男装混进军中,饿得头晕眼花还硬撑着为他包扎伤口,把藏在怀里的麦饼塞给他时,指尖都在发抖。魏劭你说‘吃完了,才有力气杀出去’。
他低声接话,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乔妩所以啊
乔妩踮起脚尖,在喧嚣的战鼓声中凑近他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乔妩这次,我们再并肩一次?
话音未落,她感觉到手腕一紧,已被他牢牢攥住。魏劭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刚才的迷茫消失殆尽,只剩下征战沙场的决绝。他低头,额头轻轻撞上她的,铁盔的棱角蹭过她的额发,带来冰冷的触感。魏劭不止这次,
他的声音透过盔甲的缝隙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魏劭是每一次。
“哗——”第一架云梯撞上城墙,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叛军的呐喊声如同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整个城楼吞没。乔妩下意识地往魏劭身边靠了靠,却感觉到他反手将她护在身后,握剑的手稳稳举起,指向城下那片黑压压的敌军。
魏劭告诉下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魏劭弓弩手准备,滚石檑木就位!
亲兵领命而去,脚步声在城楼通道里回荡。乔妩从他身后探出头,看见他铠甲缝隙间露出的脖颈,那里有颗浅褐色的痣,是她年少时偷偷画过的记号。乔妩魏劭
她忽然轻声说,乔妩你知道吗?乳母临终前还说,你虽手段狠厉,却是个能护着魏郡百姓走下去的人。
魏劭没回头,目光依旧锁定着城下的敌军,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魏劭你乳母啊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魏劭就是把你看得太宝贝,总怕我这粗人委屈了你。
风再次卷起,吹得城楼四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却很快被更密集的战鼓声淹没。乔妩看着魏劭挺直的脊背,看着他手中重剑在残阳下闪烁的寒光,忽然觉得心口那块因父亲遗言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是啊,他树敌太多,他杀伐太重,可他从未负过她。从当年那个在乱军中把她护在怀里的少年,到如今这个身披铠甲守护一城百姓的君主,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她的。
城下,叛军的第一波攻势已经开始,箭矢如蝗般射向城楼。乔妩感觉到魏劭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那力道仿佛要将两人的命运牢牢捆在一起。她抬头,看见夕阳终于沉入西山,夜幕像巨大的黑布缓缓拉开,而他们站在这风雨飘摇的城楼之上,手与手相握,心与心相连。
这一次,下一次,每一次。只要他在,她便在。这乱世烽烟里,他们就是彼此最坚实的铠甲,最锋利的长剑。
战鼓轰鸣,如雷贯耳。而他们相握的手,比任何时候都握得更紧,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两颗永不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