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残阳第七次掠过魏郡城楼时，乔妩鬓角的碎发已被药汁浸得发黏。灶房里蒸腾的白雾糊住了窗棂，二十口大铁锅咕嘟咕嘟地滚着，青蒿与粟米的气息混着些许苦涩的草药味，在断粮第三日的城郭里，成了比号角更安抚人心的声响。

“女君，这味白头翁……真能掺在粥里？”老妪颤巍巍地捧着陶碗，浑浊的眼睛盯着碗里青黄交杂的糜状物。她儿子三日前死在城头，此刻却还守着最后一把粟米，要留给守城的兵将。

乔妩用木勺搅了搅沸滚的药粥，手腕上的旧疤在蒸汽里若隐若现。那是五年前挡在魏劭身前留下的，如今却要用来搅动这锅救命的汤药。乔妩张婆婆，白头翁去热毒，配着陈米能顶饿。

她声音沙哑，却刻意扬得清亮，乔妩昨夜男君查营，还说这粥比乌桓的马奶酒更香呢。

哄笑混着咳嗽声在灶房里响起，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偷偷舔着嘴唇。乔妩转身去取布巾擦汗，却在瞥见铜镜里的自己时顿了顿——眼下青黑如墨，发间那支白玉簪蒙了层薄灰，倒像极了初遇魏劭时，他从乱军里捞起她时，那身溅满血污的银甲。

那时他还是个眼神淬着冰的偏将，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恶声恶气：魏劭乔家的之女？哼，只会碍手碍脚。

如今想来，倒比此刻城外叛军的战鼓更让人心惊。

“女君，将军在校场点兵了！”春桃撩开草帘闯进来，发髻散乱，鬓角还沾着草屑，“说是要夜袭西营，抢他们的粮草！”

乔妩手中的布巾“啪”地掉进药锅，溅起几点滚烫的糜汁。她甚至没顾上烫红的手背，提着裙摆就往外跑。秋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校场的点将台上，魏劭正披着玄色大氅，铠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左颊的疤痕被风一吹，隐隐透着血丝。

乔妩魏劭！

她喊出声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

他闻声回头，大氅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那柄常伴身侧的长剑。士兵们扛着云梯从身边跑过，甲叶碰撞声里，他却只看着她，眼神沉得像城下的护城河水。魏劭药粥熬好了？

他走近时，身上的血腥味混着皮革气息扑面而来，魏劭让伤兵先喝，百姓……

乔妩我问你夜袭的事！

乔妩打断他，伸手去拽他的袖口，却触到冰冷的甲片。她想起三日前他平定内乱时被流矢擦过的伤口，此刻定是还在作痛，乔妩西营有三郡联军的精锐，你带多少人？

魏劭没回答，反而抬手，用戴着手套的指腹蹭去她脸颊的药渍。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魏劭妩儿

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低了些，魏劭十日了，再没粮草，城就守不住了。

风更急了，吹得点将台上的令旗猎猎作响。乔妩看见他眼底的红血丝，看见他铠甲缝隙间渗出的淡淡血迹，突然想起乳母临终前的话：“魏劭那孩子，杀伐太重，可这乱世……唯铁血能安邦。”那时她还不懂，直到亲眼见他在尸山血海里为魏郡杀出一条活路，才明白“暴君”二字背后，是怎样的孤注一掷。

乔妩我跟你去。

她突然说，指尖攥紧了他腰间的系带。

魏劭猛地蹙眉，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她眼里的光刺得一怔。那是种混杂着倔强与温柔的光，像极了五年前她挡在他身前时，手里那把捅进刺客小腹的匕首，明明在发抖，眼神却比谁都狠。魏劭你是医者

他压下喉间的涩意，魏劭守好城楼，等我回来。

乔妩等你回来？

乔妩笑了，那笑容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乔妩魏劭，你还记得初遇时吗？你说我是累赘，说乔家女儿就该躲在深闺里绣花。

她顿了顿，抬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乔妩可你看，现在我能熬药粥，能治伤兵，还能……

魏劭够了。

魏劭突然打断她，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他低头，额头轻轻撞上她的，铁盔的棱角蹭过她的额发，带来冰凉的触感。这个动作太亲昵，惊得周围的亲兵都下意识地别过脸。魏劭听话

他的声音透过盔甲缝隙传来，带着滚烫的温度，魏劭在城楼上等我，看到信号就……

乔妩就架弓射敌。

乔妩接口，语气笃定。她从袖中取出一支雕翎箭，箭杆上刻着细小的“妩”字，是他去年破了乌桓大营后，亲手为她打磨的。乔妩我乔妩，不仅是乔家之女，是你的妻，更是这魏郡的子民。

魏劭盯着她手里的箭，又看看她腕上的疤痕，忽然笑了。那笑容驱散了脸上的疲惫与戾气，像冰雪初融。乔妩好。

他抬手，在她额头印下一个轻吻，唇瓣触到她皮肤时，带着铠甲的凉意，魏劭看好了，我去去就回。

他转身时，大氅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乔妩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城门的阴影里，忽然想起十年前，他还是个跟着父亲学武的少年，第一次上战场时，也是这样头也不回地跑开，却在拐角处偷偷回头，眼里满是少年人的慌张。

如今他不再慌张，却学会了隐瞒。她知道他此去凶险，知道西营的粮草未必能抢到手，甚至知道……他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但她不能说，就像他不能在士兵面前显露半分担忧。

“女君，您的手……”春桃的惊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乔妩这才发现，刚才攥箭时太过用力，指甲掐进了掌心，渗出几点血珠。她不在意地擦掉，转身走向城楼。夜风猎猎，吹得她裙摆鼓鼓作响。城头上，伤兵们靠着垛口喝药粥的声响此起彼伏，远处叛军的营火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里一眨一眨。

她架起那张魏劭亲手为她打造的软弓，弓弦震颤时，发出细微的嗡鸣。雕翎箭搭上弦，箭头瞄准的不是冲锋的敌兵，而是远处帅帐前那面“诛暴君”的杏黄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来隐约的马蹄声——是魏劭的夜袭队出发了。

乔妩魏劭

她低声呢喃，指尖收紧弓弦，感受着木头与兽筋的张力，乔妩这一次，我不只是在等你回来。

她想起乳母临终前将她的手按在他掌心，想起他在城楼上说“不止这次，是每一次”，想起这十日来他拖着伤躯巡视城防的身影。这魏郡，是他用铁血护下的天下，也是他们共同的家。

箭尖在夜色里闪烁着寒光，乔妩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战士的决绝。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的乔家之女，不再是只懂医术的弱女子。

她是乔妩，是魏劭的妻，是这城楼上，与他并肩而立的守护者。

夜风吹响了城角的风铃，叮当作响，混着远方隐约的战鼓，像是为这场坚守奏响的战歌。她握着弓的手稳如磐石，目光穿透夜色，望向魏劭离去的方向。

等他回来。

也守好他的天下。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乱世烽烟里，唯有并肩，方能生死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