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炉里的安息香燃到第三日,灰烬簌簌落在青瓷托盘上。魏劭盯着药碗里翻涌的褐色药汁,青筋暴起的手背突然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在指节上,烫出一片红痕,他却浑然不觉。
“男君,让奴婢来吧。”春桃端着空药碗的手止不住发抖,三天来她看着自家侯爷寸步不离守在床榻边,眼下的青黑深得像淬了墨,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刺破了往日冷峻的轮廓,竟有了几分山野莽夫的潦倒。
魏劭没回头,用银簪搅了搅药汁,声音哑得像磨过砂纸:魏劭出去。
雕花木门被轻轻掩上,室内只剩药香与烛火摇曳的噼啪声。他舀起一勺药汁凑到唇边吹了吹,目光却落在床榻上——乔妩苍白的脸埋在锦被里,额前碎发被冷汗濡湿,唇瓣干得褪了皮,唯有眉心始终蹙着,像只受惊的蝶。
这是她昏迷的第三日。
他数过,从军医撕开她染血的衣襟开始,他亲手换了十七次药。每次揭开绷带,看见那狰狞的箭伤,心口就像被铁钳狠狠攥住。昨夜守到子时,恍惚看见她睫毛颤了颤,他扑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才发现是自己指尖冻得发颤。
魏劭妩儿……
他低唤一声,指尖轻轻擦过她干裂的唇,魏劭醒醒,看看我……
药碗突然晃了晃,褐色药汁洒在月白床幔上,洇出一道丑陋的痕迹。他想起三天前突围时,她扑过来挡在他身前的模样,箭羽穿透肩胛的闷响至今还在耳边炸响。那时他抱着她滚下马,看见她唇上的血沫,才明白什么叫魂飞魄散。
“男君!女君醒了!”春桃的惊呼撞开房门,魏劭猛地回头,药碗“哐当”砸在地上,碎瓷片溅到靴边。
乔妩的眼睫颤得像风中的蝶翼,终于缓缓掀开。模糊的光影里,她看见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凑近,熟悉的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乔妩魏劭?
她声音沙哑得厉害,指尖动了动,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紧紧包裹。
魏劭妩儿!
魏劭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在触及她蹙眉时立刻压低,喉结剧烈滚动着,魏劭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他的眼睛红得像熬了三天的血,眼下乌青深得吓人,胡茬扎得她手背生疼。乔妩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想起初见时他束着玉冠、一身锦袍的矜贵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乔妩像个野人。
话音刚落,握住她的手猛地收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魏劭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压抑的颤抖:魏劭乔妩
他顿了顿,声音哑得不成调,魏劭你敢死试试?
她鼻尖一酸,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却被他按住手腕。他的指腹磨着她腕上的旧疤,那是当年他醉酒误伤留下的痕迹,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人。
魏劭你若敢死
他抬起头,眼底红血丝密布,像是要渗出血来,魏劭我便随你去,让这天下……为你陪葬。
窗外的风声突然变大,吹得窗棂吱呀作响。乔妩望着他眼中翻涌的恐惧,那是比战场上千军万马更让他害怕的东西——失去她。三天前她扑过去挡箭时,看见的也是这样的眼神,那时她以为是错觉,如今才明白,这乱世里他铁石心肠下,藏着比城池更脆弱的软肋。
乔妩傻话。
她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乔妩我还要看你种桃树,搭秋千呢……
魏劭突然低头,吻落在她眼角的泪上,咸涩的滋味让他喉间发紧。他想起新婚之夜,她隔着红盖头说“魏劭,我们相敬如宾”,想起她偷偷把参汤分给伤兵时狡黠的笑,想起她挡在他身前时决绝的眼神——原来从那时起,这颗心就早已不再属于自己。
魏劭春桃
他头也不回地喊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魏劭传太医!不,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叫来!
“男君,奴婢已经去请了。”春桃在门外抹着眼泪,“您三天没合眼了,先去歇会儿吧……”
魏劭滚。
魏劭头也没抬,小心翼翼地替乔妩掖好被角,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立刻用掌心焐热。
乔妩看着他忙前忙后的样子,忽然觉得胸口的疼都轻了些。她想起昏迷时模糊的梦境,梦见他抱着她在雪地里狂奔,铠甲上的血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想躲。原来不是梦,是他真的背着她杀出重围,真的守了三天三夜。
乔妩水……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
魏劭立刻转身倒了杯温水,用银匙一点点喂她。水顺着喉咙流下,驱散了灼人的干渴。他喂得极慢,指尖时不时擦过她的唇角,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乔妩胡子扎人。
乔妩忽然嘟囔了一句。
魏劭动作一顿,看着她眼里重新泛起的水光,忍不住笑了。那笑容驱散了三日来的阴霾,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魏劭等你好了,我让你亲自刮。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肩头上,将他半白的发丝染成金色。乔妩这才发现,他鬓角竟添了几缕银丝,想来是这三天急出来的。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那些白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涨得发疼。
乔妩魏劭
她轻声说,乔妩别对我这么好。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眼神郑重得像在盟誓:魏劭乔妩,在我心里,你比这天下……重要得多。
铜炉里的安息香又落了灰,烛火在日光下渐渐黯淡。乔妩望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忽然觉得,这乱世烽烟里,能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尖上疼惜,便是折了腰,也甘之如饴。
她闭上眼,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忽然很想快点好起来,去城郊看看那片他们约定好的桃林。或许等桃花开了,他们的孩子,就能在树下摇着秋千,听父亲讲那些关于英雄与美人的故事。
而这一次,他们会一起等到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