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漳河渡口的归帆刚染上暮色，魏郡城楼的角楼便传来更夫敲梆声。乔妩扶着城垛远眺时，右肩的旧伤忽然抽痛——那是三个月前挡箭留下的疤，每逢阴雨天便像有条小蛇在骨缝里钻。

"女君，风大，回屋吧。"春桃捧着披风追出来，却在看清城下景象时猛地停步，"是...是二小姐！"

乔妩的心骤然一跳，探身望去。暮色里，一辆青布马车正碾过吊桥，车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张与自己九分相似的脸。那张脸清减了许多，眼下带着风霜，却在看见城楼人影时，猛地掀开帘子跌下车来。

乔蛮阿姊！

乔蛮的喊声带着哭腔，像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乔妩心头漾开涟漪。她下意识地按住小腹，那里孕育着她与魏劭的骨血，却在看见妹妹怀里抱着的幼儿时，指尖微微发颤。

马车旁的男子已快步上前扶住乔蛮，他穿着寻常商贾的青布褂子，眉眼间却透着英气——正是当年被乔家追杀、乔妩暗中相助的书生沈辞。此刻他怀里还牵着个扎着双丫髻的女童，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城楼。

魏劭慢点跑！

魏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伸手揽住乔妩的腰，掌心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力道。乔妩回头，看见他卸下铠甲的身影在暮色里格外挺拔，鬓角那几缕白发被风吹得微动，那是为她采药摔下山崖时急出的痕迹。

吊桥"哐当"落下的声响惊飞了檐角雀鸟。乔蛮甩开沈辞的手，提着裙摆踉踉跄跄地冲上城楼，发间的木簪在跑动中松脱，几缕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颊上。

乔蛮阿姊！

她扑进乔妩怀里，力道之大让乔妩右肩猛地一疼，却听见妹妹在耳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乔蛮我听说你中箭了...乔家那些天杀的...若不是沈郎带我逃出来...

乔妩的鼻尖陡然发酸。她看着怀中人儿颤抖的肩头，那是与自己同卵双生的妹妹，是从小被留在乔家、替她承受家族期望的影子。想起幼时在冀州外祖母家，两人隔着屏风偷偷交换点心的时光，想起被召回乔家时，乔蛮塞给她的那枚暖玉，心头便像被浸了水的棉絮，又软又疼。

乔妩傻丫头，哭什么。

她抬手抚上乔蛮的背，指尖触到她粗布衣衫下嶙峋的骨节，乔妩看你瘦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乔蛮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右肩：乔蛮伤还疼吗？我摸过...绷带还缠着...

她的指尖刚要碰到伤处，却被乔妩轻轻握住。

乔妩早不疼了。

乔妩扯出个笑，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男婴上。那孩子正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她，粉雕玉琢的模样像极了沈辞，却在咧嘴笑时，露出与乔蛮如出一辙的梨涡。

乔妩这是...念安？

乔妩想起乔蛮信里提过的名字，心头一暖。

乔蛮嗯

乔蛮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乔蛮阿姊，若不是你给我们盘缠，若不是你让人送消息...乔家要把我送给陈都尉做妾...说什么能巩固权势...

沈辞牵着女童走上前来，对着乔妩与魏劭深深一揖：“多谢巍候夫人救命之恩。"他身旁的女童怯生生地躲在父亲身后，却偷偷掀开衣角看乔妩，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在乔府，乔蛮隔着窗棂看她读书的模样。

魏劭站在乔妩身侧，沉默地看着这对双生姐妹。暮色为她们相似的容颜镀上金边，乔妩素衣上的药香与乔蛮身上的烟火气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他想起乔妩刚嫁来时，提起双生妹妹时眼中的落寞，想起乔家屡次派人刺杀她时，她攥着断亲书浑身发抖的模样——这乱世给了她太多苦难，却终究留了这一脉血亲，像寒夜里的一盏孤灯。

乔妩都过去了。

乔妩替乔蛮擦去眼泪，指尖触到她脸颊上的泪痕，忽然想起自己未出生的孩子。若是个女儿，会不会也有这样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抚摸小腹，那里传来微弱的胎动，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心房。

乔蛮阿姊，你的孩子...

乔蛮也注意到她的动作，目光落在她微隆的小腹上，眼中闪过惊喜与后怕，乔蛮没事吧？中箭的时候...

魏劭没事。

魏劭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魏劭太医说母子平安。

他上前一步，将乔妩半揽入怀，掌心妥帖地覆在她腰侧，那是他惯常保护她的姿态。

乔蛮看着眼前相依的两人，又看看沈辞牵着女儿的手，忽然破涕为笑。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与乔妩如出一辙的眉形，只是乔妩的眉眼间带着历经世事的沉静，她的眼底却多了份劫后余生的释然。

乔蛮巍侯

乔蛮对着魏劭福了福身，乔蛮以前...以前我还怪过你...现在才知道，阿姊跟着你，是找对了人。

魏劭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眼乔妩。她正望着乔蛮怀里的孩子出神，夕阳的光落在她睫毛上，映出细碎的金芒，嘴角噙着抹温柔的笑意。他想起初见时，她在乔府宴会上垂眸抚琴的模样，想起她挡箭时决绝的眼神，想起她为百姓分粮时倔强的侧脸——原来这个被家族舍弃的女子，早已在他心底长成了参天大树。

乔妩进城吧

乔妩对乔蛮笑道，乔妩春桃早收拾好了东跨院，有你爱吃的桂花糕。

沈辞抱着儿子，牵着女儿，与乔蛮并肩跟在他们身后。城楼的风送来远处的更鼓声，混着漳河的流水声，格外安宁。乔妩走在魏劭身侧，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也能听见身后乔蛮逗弄孩子的笑声。

魏劭在想什么？

魏劭低声问，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腰。

乔妩抬头看他，暮色将他的眉眼勾勒得格外温柔：乔妩在想，幸好当年从冀州回来，幸好...遇见了你。

魏劭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收紧了手臂。他看着前方乔蛮与沈辞相依的背影，又看看身边乔妩安宁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乱世纵然残酷，却终究给了他最珍贵的馈赠——让他在血与火中，遇见了这个值得用一生去守护的女子，也让她在失去家族后，重新拥有了血脉相连的温暖。

而城门外的暮色，不知何时已被灯笼的暖光取代，将这对双生姐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像一幅历经劫难后，终于染上暖色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