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暮春的阳光碎在漳河面上，像撒了把金箔。乔蛮蹲在护城河边，指尖捏着腕上那只翡翠镯——水头十足的老坑绿，是乔老夫人亲自给她戴上的及笄礼，曾被无数贵女艳羡，此刻却硌得她腕骨生疼。

乔蛮阿姊，你看这镯子，多像乔家的枷锁。

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解脱的颤抖。乔妩站在她身后，看着妹妹素色裙摆被风吹得贴在小腿上，那是一路逃亡磨出的毛边，比起当年在乔府穿金戴银的二小姐，此刻的乔蛮更像株经风沐雨的韧草。

三天前乔蛮搬进东跨院，看见乔妩亲自为伤兵包扎时，那只戴着素银护腕的手熟练地撒着金疮药。护腕下隐约露出的疤痕，是替魏劭挡箭时留下的，而自己腕上这只翡翠镯，曾见证过乔家如何将阿姊推出去替嫁的凉薄。

乔妩扔了吧。

乔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晨露般的清润。她走到乔蛮身边蹲下，右肩因动作牵扯微微发紧，那是箭伤愈合后留下的旧疾，却在看见妹妹眼中的决绝时，化作了欣慰的暖意。

乔蛮深吸一口气，手腕扬起的瞬间，翡翠镯在阳光下划过道碧绿的弧线。"扑通"一声闷响，镯子沉入河底，惊起的涟漪圈住几片飘落的桃花瓣，像极了当年乔妩被送回乔府时，她躲在假山后看见的那滴眼泪。

乔蛮从今天起，我只是乔蛮。

她站起身，甩了甩空空的手腕，仿佛甩掉了二十年的枷锁，乔蛮不是乔家的二小姐，不是谁的棋子。

风吹起她额前碎发，露出与乔妩如出一辙的眉峰，只是她的眼神里多了份破釜沉舟的坦荡。

乔妩伸出手，握住妹妹微凉的指尖。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时，她感觉到乔蛮指尖的薄茧——那是抱着孩子赶路、在驿站洗衣留下的痕迹，不再是当年那个连绣绷都握不稳的娇小姐。

乔妩以后，我们都是魏郡的人。

乔妩的声音很轻，却像颗石子落进乔蛮心里。她想起初到魏郡时，百姓看她这个"乔家小姐"的警惕眼神，想起围城时与魏劭分食麦饼的夜晚，想起此刻城楼上飘扬的魏字大旗——原来归属感从不是血脉赋予，而是在共历生死后，刻进骨血的认同。

乔蛮魏郡的人...

乔蛮喃喃重复着，忽然笑出了声，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乔蛮阿姊，小时候乔家说双生克亲，把你送去冀州时，我偷偷哭了好几夜...后来你替我嫁给魏劭，我还心疼过你...直到他们要把我送给陈都尉做妾，我才明白...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不敢去看乔妩的眼睛。乔妩却轻轻扳过她的脸，用帕子擦去她的泪痕：乔妩都过去了。就像这河水，流走了就不再回来。

河对岸传来孩童的笑闹声，几个伤兵正带着孩子们在柳树下玩投壶。阳光透过柳丝洒在草地上，乔妩看见张校尉的独臂上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挥舞着刚摘的迎春花——那是围城时失去双亲的孤儿，如今在义诊堂帮忙研药。

乔妩你看那边。

乔妩指着河岸边的青瓦白墙，乔妩那是魏劭让人收拾的义诊堂，原想等你身子好些再提...

乔蛮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见堂前挂着的木匾，"济世堂"三个大字是魏劭亲笔所书，笔锋里透着沙场老将的刚劲，却在落款处多了抹不易察觉的温柔。堂内飘出淡淡的药香，混着桃花的甜腻，正是她记忆里阿姊身上的味道。

乔蛮我来打理。

乔蛮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乔蛮我跟沈郎学过认字，也帮着接生婆递过器械，配药称戥子总能学会的。

她想起逃亡路上，沈辞为了给生病的女儿凑药钱，在驿站当马夫被打的情景，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乔蛮我不想再做什么都不会的乔家小姐了。

乔妩看着她发亮的眼睛，想起当年在冀州外祖母家，乔蛮总偷穿她的男装去爬树，被抓住时还嘴硬说"阿姊体弱，我替你看风景"。原来血脉里的坚韧，从未因不同的境遇而改变。

乔妩好。

乔妩笑了，右肩的旧伤似乎也因这笑容轻了些，乔妩春桃说你爱吃桂花糕，以后义诊堂午后歇诊时，让她给你送些过去。

乔蛮还要加核桃仁！

乔蛮立刻接话，像回到了童年时抢点心的时光，说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河风吹来，带着漳河特有的水汽。乔妩看见不远处的柳树下，魏劭正陪着几个老兵说话，他换下了铠甲，穿着家常的青布袍，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格外显眼——那是为她采药摔下山崖时急出的痕迹。感受到她的目光，魏劭抬起头，遥遥望来的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乔蛮姐夫他对阿姊真好。

乔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感叹。想起在乔府时，听闻魏劭杀人如麻，吓得她不敢抬头，如今却见他为了阿姊，肯亲自上山采药，肯在城楼陪她看夕阳，心里那点因替嫁产生的隔阂，早已烟消云散。

乔妩没说话，只是看着魏劭对她招手，阳光落在他掌心，像盛着片暖阳。她回以微笑，转头对乔蛮说：乔妩走吧，去看看义诊堂的药柜缺什么。

两人相携沿着河岸走去，素色与浅蓝色的裙摆拂过青草，惊起几只粉蝶。乔妩能感觉到身边人的步伐越来越轻快，就像腕上那只翡翠镯沉入河底时，溅起的涟漪渐渐平复，却在深处酝酿着新的生机。

护城河的水依旧缓缓流淌，映着两岸的桃花与垂柳，也映着这对双生姐妹相握的手。曾经因家族恩怨产生的隔阂，因替嫁生出的愧疚，都在这暮春的阳光里，随着那声玉碎般的落水声，慢慢消散。

而她们都知道，从翡翠镯沉入河底的那一刻起，属于乔蛮和乔妩的新生，才真正在这魏郡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就像不远处义诊堂飘出的药香，苦涩中带着回甘，终将熬出属于她们的，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