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暮春的风卷着槐花香钻进药庐，乔妩正捏着一株锯齿状的草叶，指尖沾着青绿色的汁液。她面前的黑胡桃木药柜层层叠叠，抽斗上贴着朱砂写的标签，防风、当归、紫花地丁——阳光透过窗棂，在"远志"二字上投下斑驳树影，像极了魏劭军靴上沾过的北疆沙砾。

乔妩这味是败酱草，碾碎了敷金疮最管用。

她将草叶递到乔蛮鼻尖，看着妹妹凑上前时，耳坠上那粒新换的淡水珍珠轻轻晃动。半月前乔蛮执意卖掉最后一支赤金步摇，换了这串素净珠饰，说是"行医问药戴不得金贵东西"，此刻珍珠映着她专注的眉眼，倒比当年乔府那套嵌红宝石的头面更显灵气。

乔蛮蹲在药篓边，指尖小心翼翼捻起片椭圆形叶子：乔蛮阿姊，这是不是你上次说的...绞股蓝？

她袖口磨出的细毛边扫过篓里的草药，带出阵混合着泥土与药汁的清香。自打接手女子学堂，她总爱往药庐跑，围裙上常年沾着墨渍和草汁，倒比穿绫罗时更像个鲜活的人。

乔妩笑着点头，伸手替她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腹触到妹妹鬓角的薄茧，那是握惯了教鞭才有的痕迹——想起初到魏郡时，乔蛮连握笔都嫌累，如今却能在学堂里站上半日，教那些裹着粗布巾的姑娘们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乔蛮学堂里那批女红教材，我按你说的加了些草药图谱。

乔蛮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乔蛮上回有个卖豆腐的阿姐，说照着图谱认了蒲公英，给孩子煮水退了火呢！

她说话时手舞足蹈，袖口的药渣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惊起两只躲在药碾子下的潮虫。

乔妩蹲下身帮她拍掉碎屑，眼角余光瞥见窗外晃过的红绸。那是前日魏劭剿匪归来时，百姓自发系在柳树上的谢礼，此刻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缩小的魏字军旗。她想起三日前魏劭深夜回府，铠甲缝里还夹着野草，却先摸出块带体温的麦芽糖——那是从匪窝救回的孩子塞给他的，说是"给漂亮女君的甜糖"。

乔蛮阿姊在想姐夫？

乔蛮突然促狭地眨眨眼，指尖蹭着绞股蓝的藤蔓绕圈圈，乔蛮昨儿我看见他在演武场教孩子耍木枪，鬓角那撮白头发都被汗黏住了，偏还要装严肃...

她话没说完就被乔妩轻轻敲了下额头，却看见姐姐耳尖悄悄泛红，像药庐后墙那株初开的蔷薇。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爆发出喧哗声。先是几个孩童脆生生的喊叫，接着是妇人摞着嗓门的赞叹，混着锄头撞地的哐当响，直往药庐里灌。乔蛮好奇地扒着窗缝往外看，突然"呀"了声转过头，眼睛瞪得溜圆：乔蛮阿姊你听！

"活菩萨！真是活菩萨转世啊——"

"女君把义诊堂开到咱田埂边啦！还有大小姐，教我家丫头上字，现在都会算卖鸡蛋的账了！"

"巍侯更是神勇！前儿剿了黑风寨，救回的姑娘里还有咱村的春杏呢！"

嘈杂的声浪撞在药庐的泥墙上，震得梁上挂的干艾草簌簌掉粉。乔妩握着药杵的手顿了顿，那截磨得发亮的枣木杵柄还沾着前日碾的当归碎屑。她看见乔蛮的睫毛在阳光下微微颤抖，小姑娘鼻尖沁出细汗，却抿着嘴不敢笑，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

乔妩你看

乔妩忽然轻声开口，指尖划过药柜上"黄芪"的标签，那是魏劭上次重伤时，她连夜熬了三时辰的药材，乔妩他们说的不是乔家小姐，也不是魏郡女君。

乔蛮猛地转头，眼里的水光晃得厉害：乔蛮是说...是说我们吗？

她话音未落，一滴眼泪就砸在面前的药篓里，惊得几只正在爬动的蚂蚁四散奔逃。想起在乔府时，下人背地里叫她们"双生煞星"，母亲总拿黑狗血擦她们的门槛，哪曾想有朝一日，会被人唤作"活菩萨"。

乔妩没说话，只是伸手揽住妹妹的肩膀。两人靠在药柜边，听着窗外越发热烈的欢呼，间或还能听见"魏将军万岁"的呐喊——想必是魏劭剿匪归来，被百姓围在了街口。她想起昨夜魏劭替她揉按旧伤时，指尖蹭过她肩窝的疤痕，低声说：魏劭等麦收完，带你去看北疆的雪，那里的草药长得比人高。

乔蛮阿姊

乔蛮突然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她肩窝，乔蛮以前在冀州，乳母说你是断了线的风筝...可你看现在，

她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嘴角却咧得老高，乔蛮我们像不像在魏郡扎了根的蒲公英？风一吹，就开出好多好多花。

药庐外的阳光正盛，将窗纸上的"济世堂"三个字照得透亮。乔妩看着妹妹鼻尖沾的一点草屑，忽然笑出声来。那笑声惊动了梁上的燕子，扑棱棱衔着新泥飞走了，留下满室药香混着槐花甜，像极了此刻心里漫开的暖意。

她想起初来魏郡时，百姓看她的眼神比寒冰还冷，如今却会往她药筐里塞刚摘的青杏；想起乔蛮刚逃来时，抱着包袱整夜发抖，如今却能站在学堂里，教姑娘们写下"自由"二字。而魏劭...那个曾被她视作洪水猛兽的男人，此刻正披着百姓硬塞的红绸，在街口被孩子们拽着衣角要糖吃。

乔妩是啊，开花了。

乔妩轻声应着，伸手替乔蛮摘去鼻尖的草屑，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忽然觉得腕上那道替魏劭挡箭留下的疤痕，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窗外的欢呼还在继续，混着远处演武场传来的金戈声，谱成支热闹的曲子。药庐里，姐妹俩相视而笑，阳光落在她们交叠的手背上，映出两道相似的眉峰——曾经隔着乔家高墙的双生花，终于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吸足了人间烟火气，开成了百姓心口的朱砂痣。

乔妩低头看了眼药碾子旁新采的远志，那深褐色的根须上还沾着魏郡的泥土，忽然觉得这比当年乔老夫人给的翡翠镯更沉手，也更暖人。而身旁的乔蛮正扒着窗户往外瞧，嘴里念叨着"魏将军该不会把红绸系在铠甲上吧"，那副咋咋呼呼的模样，倒真像极了当年在冀州爬树掏鸟窝的野丫头。

真好，乔妩想，真好啊。

药香袅袅，呼声阵阵，这魏郡的风，终究是把她们吹散的命运，又紧紧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