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残阳如血，泼墨般涂满魏郡帅帐的牛皮帐顶。乔妩立在帐口，看着亲兵将叛军首领李傕的铁枪掼在地上，枪尖磕在青石板上迸出火星，惊得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散。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那是魏劭上月送她的玄色披风，边角绣着细密的云纹，此刻正被穿堂风鼓得猎猎作响，像一面缩小的魏字军旗。

"女君，男君有请。"亲卫队长陈武抱拳道，铠甲缝隙里还沾着城郊混战的泥星子。乔妩点点头，踏过帐门槛时，听见身后李傕闷声咳嗽，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浓重的血腥气，让她想起三年前初到魏郡时，城墙上悬挂的叛军首级。

帅帐中央的沙盘还未撤去，红蓝小旗插得密密麻麻，代表李傕残部的白旗孤零零插在邯郸城外。魏劭背对着她，玄色大氅上的金线蟠龙在烛火下明明灭灭，他手里捏着一卷羊皮纸，正是李傕刚递上的降书。

魏劭来了？

他转过身，声音里带着激战过后的沙哑，却在看见她时，眼角的戾气软了三分。乔妩注意到他鬓角的白发又添了几根，想起三日前他深夜回府，铠甲缝里夹着带血的箭头，却笑着从怀里掏出颗完整的野杏——说是路过杏林时，看果子红得喜人，便想着给她尝尝。

乔妩李傕肯降，倒是省了场硬仗。

乔妩走近沙盘，指尖划过代表魏郡的那面红旗，忽然触到冰凉的金属——是魏劭前日插下的令箭，尾部还缠着她替他包扎伤口时撕下的布条。

魏劭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降书递过来。羊皮纸边缘磨得毛糙，显然被李傕攥了许久，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扭的降字，血珠还未干透，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乔妩接过时，闻到纸张里渗着的汗味，混着一股劣质酒气，忽然想起初遇时魏劭递来的婚约书，同样的不容置疑，却多了几分少年人的倨傲。

魏劭你签吧。

魏劭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某种不容错辨的郑重。他伸手替她拨开额前碎发，指腹触到她眉骨时，乔妩听见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下，魏劭这墨，是用北疆的松烟磨的。

她抬眼望他，却撞进一双盛满星光的眼。帐外传来士兵归营的喧哗，间或有受伤者的呻吟，可在这方寸之地，只有他指尖的温度和羊皮纸上的墨香真实可触。她想起半月前他剿匪归来，铠甲上溅着血污，却蹲在药庐外看她晒草药，说"以后魏郡的安稳，也有你一半"。

乔妩为何是我？

笔尖悬在降书上方，狼毫饱蘸的墨汁险些滴落在李傕的血印上。乔妩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极了三年前在乔府祠堂，接过替嫁庚帖时的模样——只是此刻掌心没有冷汗，只有握着狼毫的笃定。

魏劭忽然笑了，露出左侧那颗微凸的犬齿，那是当年与山匪肉搏时留下的痕迹。他伸手覆上她握笔的手，指腹蹭过她虎口的薄茧——那是常年碾药杵磨出的印记。魏劭因为这魏郡的城墙，有你砌的砖；百姓锅里的米，有你教种的粟；就连李傕这帮匪寇怕的，也不只是我的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滚烫的气息扑在她耳廓，魏劭还有你熬的药，和你教出来的娘子军。

帐外突然爆发出欢呼，想必是李傕投降的消息传了出去。乔妩听见远处传来"女君万岁"的呐喊，混着铜钲声，震得帐顶的牛皮簌簌作响。她想起初来魏郡时，百姓朝她扔过烂菜叶，骂她是乔家派来的细作，如今却会在她义诊时，往药筐里塞刚摘的青杏。

狼毫落下的瞬间，墨汁在羊皮纸上晕开沉稳的黑。"乔妩"二字写得极慢，撇捺间带着药庐里研墨的耐心，却又透着沙场点兵的利落。当最后一笔勾出时，乔妩忽然觉得腕上那道替魏劭挡箭的疤痕在发烫——那道疤曾让她恨过乔家的凉薄，恨过命运的作弄，此刻却像枚勋章，刻着她不再是替身的证明。

魏劭好字。

魏劭拿起降书，对着烛火细看，火光映得他眼底的笑意更深，魏劭比当年乔公写的降表，好看多了。

他说的是乔家当年向魏劭递降表的事，那时她还在冀州，听闻消息时正替乳母晒草药，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亲手签下另一纸降书，却是以魏郡女君的身份。

李傕在帐角闷哼一声，锁链哗啦作响。乔妩这才注意到他瞪圆的眼睛，那眼神里有不甘，有惊疑，更多的却是一种被颠覆的茫然——想必他从未想过，让魏劭折腰的，不是千军万马，而是眼前这个曾被视作棋子的女子。

魏劭带下去吧。

魏劭挥挥手，头也没回。亲兵上前时，乔妩看见李傕袖口露出的刺青——是朵残缺的海棠，和她母亲留给她的玉佩纹样竟有几分相似。她忽然想起乔家送来的最后一封家书，信里说她"勾结叛军，辱没门楣"，却不知她此刻签下的，正是让天下人看清乔家虚伪的降书。

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魏劭忽然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两块麦芽糖，边角都被焐化了，黏在油纸上。魏劭路上孩子塞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鬓角的白发被蹭得翘起，魏劭说要给漂亮女君甜嘴。

乔妩接过糖，指尖触到他掌心的厚茧。那是握惯了长枪的手，此刻却小心翼翼捧着两块糖，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她忽然想起初遇时他的冷硬，想起他逼她替嫁时的强势，想起他为她采药摔下山崖时染血的白发——原来时光真的能磨平棱角，将彼此的命运熬成这般甜腻的模样。

乔妩魏劭

她忽然开口，看着他眼里的疑惑一点点化开，乔妩以后的魏郡，我们一起写。

帐外的欢呼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归营士兵的唱喏声。乔妩咬下一口麦芽糖，甜味顺着喉咙化开，混着帐内淡淡的硝烟味，竟成了种奇异的暖。她看见魏劭点头时，眼里映着烛火，像落了漫天星辰，而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正传来让她心安的温度。

狼毫搁在砚台边，墨汁还在缓缓晕开。那张签着"乔妩"二字的降书，被魏劭郑重收进紫檀木匣，匣底垫着的，正是她初到魏郡时，为他缝补铠甲用的同色丝线。

真好，乔妩想，真好啊。

不再是替嫁的棋子，不再是乔家的弃子，她在这魏郡的土地上，终于用一支狼毫，在命运的画卷上，写下了属于自己的，带着药香与墨味的新生。而身旁的魏劭，正剥开另一块麦芽糖，递到她唇边，指尖的温度，比这残阳更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