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槐花香溜进后园,乔妩正蹲在青石板砌的花畦边,指尖捻起株刚冒头的蒲公英。乳白的断茎渗出黏稠汁液,在阳光下映出细碎金光,像极了三年前魏劭替她拭去伤口血迹时,甲胄缝隙里漏下的晨曦。她身后的木架上,晾晒着新收的草药,防风与当归的气息混着泥土潮润,织成张让人心安的网。
乔蛮阿姊,弘儿醒啦!
乔蛮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伴随着孩童含糊的咿呀声。乔妩回头时,看见妹妹抱着襁褓快步走来,发间那支桃木簪子晃悠着,簪头雕的并蒂莲早被岁月磨得光滑——那是她逃婚时唯一带走的饰物,如今却成了魏郡女子学堂的标致。
襁褓里的魏弘正挥舞着小拳头,藕节似的胳膊蹭着锦被上绣的"卍"字纹。乔妩接过孩子时,触到他后颈的软毛,忽然想起昨夜魏劭替她揉按肩伤,指尖划过她旧疤时,哑声说的那句"当年在冀州,若我早去半载..."话音未落就被她用吻堵住,如今想来,那些未说出口的遗憾,都化作了怀里这团暖烘烘的小生命。
乔蛮看这小模样,跟姐夫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乔蛮伸手逗弄着婴儿的脸颊,袖口沾着的墨渍还未洗去,乔蛮昨儿学堂里的姑娘们还说,要给小公子绣百家被呢。
她说着忽然红了眼眶,低头替弘儿掖好被角,发丝垂落遮住了眼角的水光——乔妩知道,她定是想起了在乔府时,连块完整的锦缎都求不到的日子。
一阵穿堂风忽然掠过,卷起花畦里的蒲公英。雪片似的绒毛漫天飞舞,有几片落进弘儿张开的嘴里,逗得他咯咯直笑。乔妩望着那些轻盈的白絮,想起初到魏郡时,百姓朝她扔的烂菜叶也似这般纷飞,只是那时砸在身上的是寒意,此刻落在掌心的却是痒丝丝的暖。
魏劭在看什么?
魏劭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伴随着甲叶轻撞的脆响。乔妩转身时,看见他卸了头盔,乌发用根简单的皮绳束着,鬓角那撮醒目的白发被风吹得翘起,倒比戴冠时更显英气。他手里提着个竹编小筐,筐底垫着软布,里面卧着几只刚掏来的野鸡蛋。
"爹!我要摸鸡蛋!"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扑过来,正是乔蛮的长女念安。她踮着脚去够竹筐,却被父亲笑着举高,父女俩闹作一团时,野鸡蛋在筐里骨碌碌滚动,映着阳光透出淡青色的壳——像极了当年乔妩在冀州乳母家,偷偷藏在枕下的那枚春蛋。
乔妩连忙上前,指尖却不小心蹭到魏劭铠甲上的血渍。乔妩又受伤了?
她蹙眉去看他小臂,那里果然有道新结的痂,乔妩不是说清剿残匪很顺利么?
魏劭咧嘴一笑,露出左侧微凸的犬齿,那是早年与山匪肉搏时留下的印记。魏劭小伤
他说着,伸手替乔妩拂去发间的蒲公英,指腹触到她耳坠时,忽然压低声音,魏劭倒是你,昨夜又熬药到子时?弘儿半夜啼哭,我摸你枕头都是凉的。
乔妩没说话,只是将弘儿往怀里揽了揽。孩子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锁骨,让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魏劭背着中箭的她在山林里狂奔,他铠甲上的冰碴子掉在她颈间,却比此刻的暖意更让她刻骨铭心。那时她以为替嫁是命运的捉弄,却不知这双手,终将为她撑起片没有风雪的天。
"姨母你看!"念安忽然指着围墙边,那里不知何时钻出丛野蔷薇,粉白的花瓣上沾着露珠,像极了乔蛮初到魏郡时,偷偷别在发间的那朵野花。乔妩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看见花藤攀着的竹架,正是魏劭上月亲手搭的,说要给弘儿爬满喇叭花。
风又起时,蒲公英的绒毛飞得更高,有几片落进晾着的药篓里,与干燥的艾草缠在一起。乔妩忽然想起在冀州时,乳母总说蒲公英是"断了线的风筝",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这株被乔家丢弃的蒲公英,竟能在魏郡的土地上,扎下如此深的根。
乔妩弘儿
她低头看着儿子乌亮的眼睛,那里映着漫天飞舞的白絮,也映着魏劭含笑的脸,乔妩你父亲当年啊,第一次见我时,手里攥着婚约书,跟这蒲公英似的,看着轻飘飘,却把我这颗心缠得死死的。
魏劭闻言低笑出声,伸手揽过她的肩,掌心的厚茧蹭过她嫁衣上的暗纹——那是她亲手绣的并蒂莲,针脚里藏着初遇时的忐忑,也藏着如今的安稳。他低头去吻弘儿的额头,胡茬蹭得孩子咯咯直笑,却在抬眼时,与乔妩撞进彼此眼底的星河。
乔蛮牵着念安去追蒲公英,母女俩的笑声惊起廊下的燕子。乔妩看着她们跑远的背影,想起乔蛮刚逃来时,抱着包袱整夜发抖的模样,再看看如今她教姑娘们认字时,眼里发亮的神采,忽然觉得腕上那道替魏劭挡箭的疤痕,也随着这春风,渐渐化作了温柔的痒。
魏劭在想什么?
魏劭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刚嚼过麦芽糖的甜。他从袖中摸出块油纸包,里面是两块焐化的糖,正是今日清剿匪巢时,从孤儿手里接来的谢礼。
魏劭孩子们说,要给漂亮女君和小公子尝尝甜头。
乔妩接过糖,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是握惯了长枪的手,此刻却小心翼翼捧着两块糖,像捧着整个世界。她忽然想起初遇时他的冷硬,想起他逼她替嫁时的强势,想起他为她采药摔下山崖时染血的白发——原来时光真的能熬煮沧桑,将彼此的命运酿成这般甜腻的模样。
蒲公英还在漫天飞舞,有几片落在药篓里,有几片粘在魏劭的发间。乔妩伸手替他摘去,却被他反手握住指尖。阳光穿过绒毛织成的帘幕,在他们交握的手背上投下斑驳光影,像极了帐中烛火映在降书上的模样——只是此刻没有血腥,只有满庭药香与槐花香,混着孩子们的笑闹,酿成支和平的曲子。
后园的角落里,新翻的泥土中冒出几株嫩芽,那是乔妩刚种下的冀州蒲公英。她知道,这些来自故土的种子,终将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开出最蓬勃的花。就像她和魏劭的爱,始于替嫁的无奈,却在血与火中生根,最终在和平的阳光下,结出了最甜美的果。
弘儿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小胖手抓住魏劭的手指不放。乔妩看着丈夫眼里的温柔,看着念安在花丛中笑靥如花,看着蒲公英的绒毛越飞越远,飞向魏郡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曾经的苦难,那些替嫁的委屈,那些与乔家决裂的伤痛,在此刻都化作了这风中的絮语,轻盈,却又带着沉甸甸的暖意。
真好,她想,这人间烟火,这岁月绵长,终是没有辜负他们曾走过的万水千山。而怀里的弘儿,手心里的糖,身侧的爱人,远处的笑语,便是这和平年代里,最鲜活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