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影离世后的第三十七日,皇城降下今冬第一场雪。铅云低垂如墨,将日光压成细碎银砂,簌簌落在萧景琰褪色的玄狐裘上。他赤足踩在冷宫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在积雪里碾出暗红的印记——三日前,他用碎瓷片在脚趾划出伤口,此刻雪水渗入皮肉,冻得筋骨发颤,却抵不过心底万蚁噬咬的千分之一。
“王爷,该用膳了。”老太监佝偻着背立在廊下,铜制食盒边缘结着薄霜。自从霜影死后,萧景琰便将自己囚在这座蛛网密布的宫殿,每日对着墙角的霉斑枯坐到天明,或是对着铜镜中形容枯槁的倒影,重复念叨着“昭雪,对不起”。那些话像是淬了毒的丝线,每说一次,就将心口绞得更紧。
他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墙上剥落的朱漆,忽然在某处凹陷处顿住。那道深深的刻痕,是昭雪被押走那日,用发簪留下的印记。萧景琰缓缓跪下身,额头抵着冰凉的墙面,恍惚间,时光竟在斑驳墙皮间流转。他看见三年前的秋夜,昭雪倚着雕花窗棂,月光为她鬓边的玉簪镀上银辉,眼波流转间尽是温柔。而如今,那簪子早已随着她沉入寒潭。
“枯井......”他突然喃喃自语,踉跄着奔向庭院角落。寒风卷着雪粒扑进喉咙,却压不住胸腔里翻涌的预感。那口尘封多年的枯井,此刻井口结着薄冰,倒映着他枯槁的面容,竟像是通往幽冥的镜面。井壁爬满墨绿色的苔藓,潮湿的腐殖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药香——那味道,竟与昭雪常戴的香囊如出一辙。
“来人!备绳索!”萧景琰扯开嗓子嘶吼,震落了井沿积雪。侍卫们看着素来沉稳的王爷此刻披头散发的模样,吓得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违命。当绳索缓缓放下,萧景琰垂落的发丝扫过井壁,惊起一群蛰伏的蝙蝠,翅膀扑棱声在狭窄的井道里回荡,像是无数冤魂在泣诉。
井底弥漫着腐朽的气息,横七竖八堆着破旧的宫灯残片,还有半截褪色的丝帕。而在角落的蛛网中,半卷泛黄的纸页若隐若现。萧景琰颤抖着拨开缠绕的蛛丝,手指触到纸页的瞬间,浑身血液凝固。那是本医书,封皮上“千金方要”四字已模糊不清,内页间夹着干枯的雪莲花——正是当年他认定昭雪私藏毒药的证物。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的寒夜,昭雪被押往冷宫时,曾死死攥着这个小瓶,哭着说“这是解药”。而他当时竟觉得她的眼泪都是作戏,狠狠甩开了她的手。如今想来,林婉柔腕间的翡翠镯内侧,分明刻着南疆巫蛊的图腾,而昭雪总爱披着的素白衣裙,原是为了遮掩腰侧被蛊虫噬咬的血痕。那些深夜里她独自熬煮的药汤,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成了此刻剜心的利刃。
“王爷!婉柔侧妃胎动不安!”井上传来侍卫的呼喊。萧景琰却像被钉在原地,任冷风灌进衣领。恍惚间,他又看见昭雪被拖去沉塘那日,她苍白的脸上还挂着笑:“萧景琰,若有来世......”那笑容如同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此刻正一寸寸剜着他的心脏。
烛火突然熄灭,黑暗中,萧景琰摸到医书边角的字迹。那是昭雪的笔迹,力透纸背:“景琰亲启,若见此书,必是我已......”未写完的句子被水渍晕染,却足以让他肝胆俱裂。原来她早就知道蛊毒之事,原来她一直在默默寻药,原来自己才是那个亲手将爱人推入深渊的刽子手。
火折子亮起的刹那,惊飞了角落里的蝙蝠。萧景琰望着跳跃的火苗,突然想起大婚之夜,昭雪红盖头下露出的一截玉颈,还有她小心翼翼捧来的合卺酒。那时她的指尖微凉,声音轻得像飘在云端:“愿与王爷白首不相离。”如今,那只酒盏早已摔得粉碎,而他连一句道歉,都永远失去了机会。
火势突然失控,火苗舔舐着医书,将那些秘密和悔恨一并吞噬。萧景琰却不躲不闪,任由热浪灼烧面庞。在熊熊火光中,他仿佛看见昭雪立在桃花树下,巧笑嫣然地向他招手。可当他伸手去抓,只触到漫天灰烬。那些被他辜负的时光,那些被他漠视的真心,都随着烈焰化作青烟。
“来人!彻查林婉柔所有物什!”萧景琰跌跌撞撞爬出枯井,声音凄厉。他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要让昭雪知道,自己终于看清了一切。可雪越下越大,很快便覆盖了他身后的血迹,正如时光终将掩埋所有的爱恨情仇。而那口枯井,依旧沉默地伫立在风雪中,守着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