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震,喉头发紧。指甲在掌心掐出四道白痕。
高力士站在殿门口,影子斜斜地切进来,像把刀。贵妃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袖口金线,那双凤眼却缩成了两粒寒星。
“你有何话说?”她端起茶盏,瓷底磕在案几上发出脆响。
我垂下头。心跳快得像是要把肋骨撞碎。后颈的汗顺着脊梁往下滑,在腰带处洇成一片凉意。
高力士没证据。要不早把我拖去杖毙了。他在等,等我漏出个破绽。
“奴才不知大人所指何事。”我盯着自己靴尖,“昨夜守夜,寸步未离娘娘寝殿。”
“是吗?”他往前半步,熏香扑面而来,“可有人看见小莲半夜进了你的房间。”
膝盖忽然发软。指尖开始颤抖。
果然。他们盯我多久了?
“小莲确曾来过。”我咽了口唾沫,“但她只是与奴才闲聊几句,并无异样。”
“闲聊?”高力士笑出声,门帘被风吹得忽闪,“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我抬头。正对上他瞳孔里跳动的火光:“她说……娘娘的美貌,不只是天生的。”
空气凝住了。铜炉里的沉香噼啪爆开火星。
贵妃手指叩了下膝头。高力士的笑容卡在脸上,像张撕裂的面具。
“住口!”小琴突然冲出来。声音发颤,嘴唇咬出血丝。
我转头看她。她死死攥着衣角,关节泛青。
贵妃慢慢起身,裙摆扫过满地月光。
“小莲呢?”她问话时,指甲划过檀木案沿。
“回娘娘。”有个宫女抖得像片落叶,“她……她刚被带去偏殿。”
贵妃点头,转向高力士:“那就让小莲来说个清楚。”
高力士脸色变了三次,最后朝侍卫挥了下手。
过了好一阵,铁链声由远及近。
小莲被押进来时,发髻散了一半。素色衣裳沾着泥,可嘴角竟还挂着笑。她跪下时动作轻缓,仿佛在行一套熟极而流的礼。
“跪下!”高力士吼得嗓子嘶哑。
她缓缓屈膝,眼睛却直勾勾望着我。目光落在眉心,像根针轻轻戳着记忆深处。
贵妃的声音冷得能结霜:“你为何深夜潜入本宫寝殿?”
小莲低头。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奴婢只是想看看娘娘。”
“看我?”贵妃冷笑,银簪上的珍珠晃出一圈光晕,“你一个小小宫女,竟敢擅闯主子寝殿?”
“娘娘容禀。”她抬起头,脖颈线条美得惊人,“奴婢并无恶意,只是……只是听说娘娘服用了‘驻颜丹’,想亲眼确认一下。”
“放肆!”高力士一脚踹过去,“你这是在质疑娘娘的容貌?”
“不。”小莲侧身避开,鬓边一朵绢花落地,“奴婢只是好奇。这‘驻颜丹’据说能让人青春永驻,连武惠妃当年也曾服用。奴婢……只是想借娘娘之福,沾点仙气罢了。”
贵妃盯着她看了许久。烛火映得她眼角细纹若隐若现。
我却听出弦外有音。
“你到底是谁指使的?”我脱口而出。
小莲怔了怔,忽然笑起来:“你觉得呢?”
胸腔里有什么猛地抽搐了一下。
贵妃终于开口:“你既知规矩,为何还要犯险?”
小莲咬住下唇。血珠从齿间溢出:“奴婢……只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贵妃的银镯磕在案几上,“什么意思?”
她垂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娘娘可知,这宫中多少人嫉妒您的容颜?多少人恨不得您老去、失宠、甚至……死去?”
贵妃眼神倏然变冷。殿内温度骤降。
“你是谁的人?”她一字一句。
小莲闭上眼,睫毛上凝着泪光:“奴婢只是个宫女,哪有资格攀附权贵。只是……只是有人愿意让我活得更好些。”
“是谁?”贵妃上前半步,绣鞋碾碎地上绢花。
小莲张了张嘴。风掠过窗棂,吹散了所有答案。
高力士立刻踏前一步:“娘娘,此人言语含糊,显然是有意隐瞒幕后之人。不如交由老奴审问——”
“不必。”贵妃打断他,转身时披帛扬起暗红波浪,“她已经说得够多了。”
她看着小莲,目光深得像井:“你借他人之手接近本宫,目的不纯。念你尚无大错,贬为粗使宫女,逐出内宫。”
小莲俯身叩首,发丝垂落遮住表情:“谢娘娘恩典。”
她被带走时回头看我一眼。嘴角那抹笑,比初见时更淡,也更深。
贵妃目送她离去,转身对我道:“你也退下吧。”
我低头行礼,脚步刚动,她又道:“等等。”
我僵在原地。
“你觉得她真的只是为了‘驻颜丹’?”她问。
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里泛着苦味:“奴才不知。但她的举动,确实可疑。”
她忽然笑了,眼角漾开细密涟漪:“你知道吗?在这宫里,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那些你以为可以信任的人。”
我脊背沁出冷汗。
她是在提醒?还是试探?
“奴才明白。”我答话时,舌尖尝到铁锈味。
她点点头,挥手示意我离开。
走出寝殿时阳光刺眼。我抬手遮挡,却发现手背浮着层鸡皮疙瘩。
小莲的事,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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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门轴吱呀一声。小琴闪身进来,带进一股茉莉香。
她反手掩上门,鼻尖沁着汗珠:“你有没有发现,贵妃最近对你格外关注?”
我端起茶盏。水面上映出自己瞳孔里的疑云。
“昨天夜里,”她压低嗓音,“我听见她在和心腹宫女说话,说你是个聪明人,值得重用。”
我搁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碰撞出清越余韵。
她欲言又止,手指绞着袖口。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你是谁的人?”
她脸色刷白,后退半步撞到屏风。一幅牡丹图簌簌摇晃。
“你怀疑我?”她声音发抖,眼尾泛红。
“我只是想知道。”我盯着她手腕上的红绳,“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
她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眼泪却顺着笑纹滑落:“因为我相信你不一样。”
说完就冲出门去,留下满室茉莉香混着血腥气。
贵妃对我的态度变了。
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走到窗前。长安城的天空蓝得刺眼,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像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