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凡最后一次见到沈若江,是在那年南京的冬天。
北方的雪来得猝不及防,鹅毛般的雪片卷着寒风砸在车窗上,模糊了视线里成片的枫树林。那些曾经在深秋燃成火海的枫叶,此刻早被冻成深褐色的枯叶,在枝头瑟缩着,像被抽干了血的标本。
"还有半小时到。"副驾驶的林警官看了眼导航,"沈队说他在老地方等你。"
江凡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折叠刀。那是把老式的军用匕首,黑色的塑胶柄被磨得发亮,刀刃上有道细微的豁口——那是三年前沈若江用它剖开走私船的木箱时,被里面的钢筋划到的。
那时沈若江还笑着把刀扔给他:"拿着,下次让你试试亲手抓人是什么滋味。"
车在山脚下停住时,雪势小了些。江凡推开车门,寒气瞬间钻进衣领,冻得他打了个寒颤。林警官递来件羽绒服:"沈队说你穿得少。"
他接过衣服披上,指尖触到布料内侧绣着的小字——是他的名字,用暗红色的线绣的,针脚有些歪歪扭扭。沈若江总说自己手笨,却在去年他生日时,把这件衣服当作礼物塞给了他。
"沿这条路上去,第三个岔路口左转,有座红顶小木屋。"林警官指了指山路,"沈队一早就在那等着了。"
江凡点点头,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山上走。雪被踩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他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沈若江就是沿着这条路把他从人贩子窝里救出来的。
那时他才十七岁,被关在潮湿的地窖里,手腕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沈若江踹开地窖门时,手电筒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只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别怕,我是警察。"
后来他才知道,沈若江为了找他,在雪地里追了整整一夜,膝盖被冻得发炎,瘸了半个多月。
红顶木屋越来越近,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在冷空气中迅速散开。江凡的心莫名地跳得厉害,口袋里的刀子硌得他手心发疼。
推开门时,沈若江正坐在壁炉前擦枪。他穿着件黑色高领毛衣,侧脸的线条在火光里显得格外柔和。听见动静,他转过头,嘴角弯起熟悉的弧度:"来了?"
"嗯。"江凡关上门,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
"桌上有热汤。"沈若江指了指餐桌,"我炖了你喜欢的玉米排骨汤。"
江凡走到桌边,盛了碗汤。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也模糊了视线里沈若江的身影。他想起三天前,局长把那份文件摔在他桌上时的样子——"沈若江涉嫌与走私集团勾结,证据确凿,你去抓他。"
文件里附着照片,沈若江和走私集团的头目在码头握手,笑得一脸坦然。还有银行流水,巨额资金从海外账户转入他的户头。
可江凡不信。那个把他从地狱里拉出来,教他写字,教他做人,在他发烧时守了三天三夜的人,怎么可能是叛徒?
"在想什么?"沈若江走过来,手里拿着条毛巾,轻轻擦了擦他的眼镜片。
江凡猛地回神,避开了他的手:"没什么。"
沈若江的动作顿了顿,眼神暗了暗,却没再说什么。他转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今年的雪,比往年都大。"
"嗯。"江凡喝着汤,味同嚼蜡。
"还记得吗?你刚来时,也是这么大的雪。"沈若江的声音很轻,"你缩在墙角,像只受惊的小猫,谁说话都不理。"
江凡握着汤碗的手紧了紧。当然记得。是沈若江把他抱回自己家,给他盖暖和的被子,在他半夜做噩梦时,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别怕,有我在。"
"为什么?"江凡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
沈若江转过身,看着他:"什么为什么?"
"那些证据..."江凡抬起头,眼眶泛红,"是真的吗?"
沈若江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江凡看不懂的疲惫:"是真的。"
"我不信!"江凡猛地站起来,汤碗摔在地上,滚烫的汤溅在他的裤腿上,他却感觉不到疼,"你不是那样的人!沈若江,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沈若江看着他,眼神复杂:"小凡,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江凡一步步逼近他,口袋里的刀子硌得他生疼,"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多少警察牺牲了?"
沈若江的脸色白了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江凡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心一点点沉下去。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折叠刀,打开,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局长让我来抓你。"江凡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如果...如果你反抗,就..."
就格杀勿论。
最后四个字,他说不出口。
沈若江看着他手里的刀,突然笑了,笑得有些悲凉:"这把刀,还是我给你的。"
"你为什么不解释?"江凡的手在发抖,"只要你说不是你做的,我就信你!我可以帮你查,我可以..."
"没用的。"沈若江打断他,"小凡,有些债,必须有人来还。"
他一步步朝江凡走来,江凡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把刀刺进来。"沈若江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我教你的那样,对准心脏的位置。"
"我做不到!"江凡的眼泪掉了下来,"你是我哥!沈若江,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沈若江伸出手,轻轻擦掉他的眼泪,指尖冰凉,"所以,我才要你亲手了结这一切。只有这样,你才能安全,才能彻底摆脱这一切。"
"我不要!"江凡摇头,"我只要你活着!"
沈若江笑了笑,握住他拿刀的手,一点点朝自己的胸口按去。
"不...不要..."江凡拼命挣扎,可他的力气远不及沈若江。
刀刃刺破毛衣,刺入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沈若江闷哼了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鲜血顺着刀刃流出来,染红了黑色的高领毛衣,像极了深秋里最红的枫叶。
"沈若江!"江凡凄厉地喊着他的名字,眼泪模糊了视线。
沈若江看着他,嘴角依然带着那抹温柔的笑:"小凡,记住,以后要好好活下去...别像我一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握着江凡的手慢慢松开,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江凡扔掉刀,跪在地上,抱住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
壁炉里的火渐渐熄灭,屋子里越来越冷。江凡抱着沈若江,直到天亮,直到林警官带着人冲进来。
他们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沈若江,和抱着他,眼神空洞的江凡。
后来,江凡才知道真相。
沈若江是为了打入走私集团内部,才故意留下那些"证据"。他收集了所有的犯罪资料,却在最后关头被发现。为了保护那些资料不被销毁,为了让江凡能安全地把资料送出去,他选择了用自己的死,来换取这一切。
资料里夹着一张纸条,是沈若江的字迹:
"小凡,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别难过,也别恨任何人。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你要好好活着,做个好警察,像我教你的那样,正直,勇敢。
对了,屋后的枫树林里,我埋了一罐你喜欢的枫叶糖,等明年秋天,枫叶红了,你就去挖出来吃。
哥,永远爱你。"
那年冬天,雪下了很久。
江凡在沈若江的墓前坐了三天三夜,手里握着那把沾了血的刀。血已经干涸,变成了暗红色,像极了沈若江毛衣上的颜色。
开春后,江凡回到了那座红顶木屋。屋后的枫树林里,他真的挖到了一罐枫叶糖,糖纸已经有些受潮,却依然能闻到淡淡的甜味。
他把糖放在嘴里,甜得发腻,却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
秋天到来时,枫叶又红了,红得像火,红得像血。
江凡穿着沈若江给他绣名字的那件羽绒服,站在枫树林里,手里拿着那把刀,一刀一刀地刻着沈若江的名字。
刻满了整整一棵树。
风吹过,枫叶簌簌落下,像一场盛大的祭奠。
江凡知道,沈若江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他会带着他的期望,好好活下去,做个好警察,像他教的那样,正直,勇敢。
只是,每个冬天来临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在壁炉前擦枪的男人,想起那碗滚烫的玉米排骨汤,想起那句"别怕,有我在"。
然后,心口就会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那把刀,一次次地刺入心脏。
血和泪,都早已在那个冬天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思念,和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枫叶红了又落,落了又红。
江凡的头发,也渐渐染上了霜白。
他依然每年秋天都会去那片枫树林,只是不再刻字,只是静静地坐着,从日出到日落。
手里的刀,早已锈迹斑斑,却依然被他紧紧握着,像握着最后一点温暖。
风吹过,带来了远方的消息,也带走了岁月的痕迹。
只有那片枫树林,年复一年地红着,红得像血,红得像那段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