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的后院总像口积了年月的深井,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入伏这日天刚蒙蒙亮,西跨院的柴房就冒起了黑烟,巡夜的护院提着水桶往火里泼时,木柴噼啪作响的声浪里,竟混着绸缎燃烧的焦糊气。
“姑娘,柴房烧得只剩半面墙了!”洒扫婆子的声音带着颤,手里攥着块烧得卷边的帕子,青碧色的缎面上,半朵金线绣的牡丹还勉强能辨认——那是二太太王氏的陪房芸香最爱的样式,她总说双股金线绣出来的牡丹“压得住场面”。
苏棠正对着晨光临摹《曹娥诔辞卷》,笔尖的墨在宣纸上凝了个小团。她抬头时,瞥见窗台上那盆虎头茉莉的叶片上,沾着些灰黑色的碎屑,捻起细看,质地轻飘飘的,倒像是烧过的棉絮,而非院里的草木灰。“柴房离小厨房隔着两丈远,灶上的火星怎会溅那么远?”
“谁说不是呢!”婆子往门槛外缩了缩,压低声音,“更蹊跷的是,芸香天不亮就带着人去了,说烧坏的木料晦气,指挥着仆妇往后院竹林里埋,连块炭渣都不让留。”
话音刚落,春桃端着药碗进来,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姑娘,方才去药房取安神汤,听见芸香在骂小厨房的张妈,说她偷了库房的西洋胭脂。可张妈哭着说,是芸香逼着她把三盒蔷薇露送到后门,给一个戴竹笠的男人,还说‘这是二太太特意交代的’。”
苏棠放下笔,指尖在砚台上轻轻碾着。上个月王氏还在老太太跟前抹泪,说库房的胭脂水粉总短少,定是底下人手脚不干净,当时老太太让刘嬷嬷查了几日,没查出头绪便不了了之。如今想来,那出戏怕不是演给众人看的。
“去西厢房看看张妈。”苏棠起身时,特意往廊下瞟了眼,昨日刚扫过的青石板缝里,竟嵌着几根深褐色的丝线,看质地像是库房上个月刚收的石青杭绸。
西厢房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张妈正蹲在地上用破布擦着什么,见苏棠进来,手里的布“啪嗒”掉在地上——那是块沾着油渍的云锦碎片,石青色的底子上绣着缠枝莲,正是账册上记着的贡品料子。
“姑娘救命!”张妈扑通跪下,手腕上的红痕在糙黑的皮肤上格外显眼,“芸香拿我儿子在私塾的束脩威胁我,让我帮她运东西出府,我不肯,她就说要打断我的腿,还要诬陷我偷东西……”
“她让你运的,不止胭脂吧?”苏棠目光扫过墙角的旧木箱,箱盖没盖严,露出半截杏黄色的杭绸,那颜色是二房的三姑娘前几日刚定下的嫁妆料子。
张妈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竟是本线装小账:“我……我怕日后说不清,偷偷记了账。上月初三运了两匹湖绫,十五运了半斤血燕,这月初九……运了三盒西洋胭脂去后门,接货的人总戴着竹笠,说话是南边口音……”
她的话没说完,院外就传来芸香尖利的嗓门:“张妈这刁奴躲在这儿呢?跟我去老太太跟前说清楚,到底偷了多少东西!”跟着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看架势是要强行拖人。
苏棠往张妈身前一站,目光落在芸香的袖口——那里沾着些黄绿色的草屑,是后院篱笆旁特有的狗尾草籽。“嬷嬷急什么,张妈正跟我说趣事呢,说有人借着倒垃圾的车,把库房的好东西往外运,还特意选在夜里刮风的时候,好让风声盖过脚步声。”
芸香的脸“唰”地白了,强笑道:“姑娘别听这刁奴胡吣,她惯会编瞎话糊弄人。”
“是吗?”苏棠扬声唤来护院头领,“去后院竹林挖挖看,芸香嬷嬷埋的木料底下,是不是压着没烧干净的绸缎。再去角门问问,昨夜三更是不是有个戴竹笠的男人,接走了个蓝布大包袱,那包袱角还绣着朵小牡丹。”
芸香的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张妈趁机哭喊起来:“就是她!昨夜她亲自把两匹云锦塞进柴房,说等火起了就说是意外烧毁,还让我把剩下的藏在木箱里,等风头过了再运走!”
正闹着,刘嬷嬷带着两个小丫鬟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老太太听闻柴房失火的事,让所有人都去正厅回话。”她瞥了眼芸香,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尤其是芸香嬷嬷,账房刚查出,你这半年支的采买钱,比往年多了三成,其中有五笔采买明细都对不上呢。”
芸香瘫在地上,嘴里还嘟囔着“不是我”,却被护院架起来拖着走。苏棠望着她被拖走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的风是西风,按说柴房的火星该往东飘,可东墙根的草叶上干干净净,反倒是西边的篱笆墙沾了不少烟灰——那场火怕不是真要烧什么,不过是想借着烟味和慌乱,掩盖搬运东西的动静。
正厅里的气氛像结了冰。王氏坐在椅上,手里的帕子被捏得皱巴巴的,见芸香被押进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老太太端坐在主位,手里捏着本蓝布账册,慢悠悠地翻着:“芸香,说说吧,那多出的三成采买钱,都买了什么?账册上记着你买了二十匹粗布,可库房只收到十匹,剩下的十匹去哪了?”
芸香眼珠乱转,还想狡辩,张妈却捧着木箱跪在中央:“老太太您看!这石青云锦就是从库房偷的!芸香说,卖了的钱要给二太太添妆,好让她娘家侄子娶亲用!”
王氏猛地站起来,鬓边的珠花晃得厉害:“你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张妈从账册里翻出张纸,“这是芸香让我抄的单子,说这些东西要送到王家布庄,她还说‘二太太说了,都是自家人,不算偷’!”
那是张采买清单,底下竟有王氏的私印,虽模糊却能辨认。老太太把账册往桌上一拍,茶盏里的水溅了王氏一身:“我当你是个稳重的,竟纵容下人做这等鼠窃狗偷的事!从今日起,府里的中馈交回刘嬷嬷打理,你去佛堂抄《金刚经》百遍,没抄完不许出来!”
王氏面如死灰地坐回椅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芸香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被拖下去时还在哭喊“二太太救我”,可王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暮色漫进窗棂时,苏棠站在柴房废墟前,春桃正指着墙角的小洞:“姑娘你看,这洞通向墙外的小巷,边缘还磨得发亮呢!”
苏棠望着洞里残留的丝线,和窗台上的棉絮灰如出一辙。她忽然笑了,转身道:“把那盆茉莉搬去药房,让李大夫看看叶上的灰里是不是掺了硫磺——我猜,昨夜的火是用硫磺引的,好让烟更浓些,也烧得慢些,正好够他们把东西运完。”
春桃恍然大悟:“难怪火看着旺,却没烧透!”
苏棠望着天边的晚霞,那些被炊烟染成金红色的云絮,倒像极了后院那些藏不住的龌龊事。她轻声道:“后院的风从来都不只会吹落花瓣,有时候啊,还会卷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是藏得再深,也总会留下脚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