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音乐会的通知贴在琴房楼下的公告栏上,许星河路过时停下脚步。
「第32届音乐学院年度音乐会」
「特邀演出:程渝、许星河(钢琴四手联弹)」
他的名字和程渝并列在一起,白纸黑字,清晰得有些不真实。
身后传来脚步声,许星河回头,看见程渝正朝这边走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衬得肤色冷白,手里拿着一叠乐谱,目光落在公告栏上。
“看到了?”程渝问。
许星河点点头:“刚看到。”
程渝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站着,看着那张通知。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公告栏上,重叠在一起。
“选好曲目了吗?”许星河问。
程渝从乐谱中抽出一张递给他:“这个。”
许星河接过,是一首他没见过的四手联弹改编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缩减版。
“这……”他抬头,“难度会不会太高?”
程渝的目光很平静:“你弹得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许星河低头翻看乐谱,音符密密麻麻地铺满纸页,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抗拒,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什么时候开始练?”他问。
“现在。”程渝说。
琴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程渝把乐谱放在琴架上,许星河坐在他旁边,两人的肩膀几乎贴在一起。
“先试第一乐章。”程渝说。
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许星河深吸一口气,跟上他的节奏。
起初并不顺利。这首曲子比他们之前合奏过的任何一首都要复杂,节奏变化多端,声部交错纠缠。许星河几次弹错,程渝却没有停下来纠正,只是继续弹奏,仿佛在等他自行调整。
“停。”程渝突然说。
琴声戛然而止。
“这里,”程渝指着乐谱上的一个小节,“你的节奏慢了半拍。”
许星河皱眉:“我觉得是按谱子弹的。”
程渝没说话,重新弹了一遍那个段落。他的手指灵活地在琴键上跳跃,每个音符都精准无误。
“听出来了吗?”他问。
许星河盯着他的手指:“再来一次。”
程渝又弹了一遍,这次更慢。许星河终于发现了问题——他确实漏了一个细微的渐强标记。
“我明白了。”他说。
程渝点点头:“继续。”
他们从上午练到下午,中途只停下来喝了口水。许星河的手指开始发酸,后背也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程渝似乎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难的部分。
“再来。”程渝说。
许星河活动了一下手指:“能不能休息五分钟?”
程渝看了他一眼,终于合上琴盖:“十分钟。”
他们靠在窗边,初冬的阳光带着微弱的温度。程渝从包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许星河一瓶。
“谢谢。”许星河接过,冰凉的瓶身让他发烫的手指稍微舒服了些。
程渝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喉结上下滚动。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你为什么选这首?”许星河问。
程渝放下水瓶:“适合你。”
“适合我?”
“嗯。”程渝转头看他,“你的风格。”
许星河不明白他的意思。程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补充道:“你弹琴时有种……”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沉静的力量。”
这个评价让许星河心跳微微加速。
“而且,”程渝继续说,“这首曲子需要两个人完全信任对方。”
他的目光很专注,许星河在那双深色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信任你。”许星河说。
程渝的嘴角微微扬起:“我知道。”
休息结束后,他们回到钢琴前。这一次,演奏顺畅了许多。许星河渐渐摸清了程渝的节奏,他们的呼吸和动作开始同步,仿佛共享同一个神经系统。
当弹到第二乐章的抒情段落时,程渝的手指忽然轻轻碰了碰许星河的手腕——这是一个即兴的信号。许星河立刻会意,放慢了节奏,让程渝的主旋律更加突出。
他们的目光在琴键上方短暂相遇,程渝的眼神里带着赞许。
练到黄昏时,许星河的手指已经有些发麻。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琴房里的光线变得朦胧。
“今天就到这里。”程渝终于说。
许星河长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程渝收拾乐谱的动作很慢,似乎在思考什么。
“你晚上有空吗?”他突然问。
许星河抬头:“有,怎么了?”
程渝把乐谱装进包里:“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校外。”程渝背上包,“七点,校门口见。”
他没等许星河回答就离开了琴房,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许星河站在原地,心跳不知为何有些加速。
七点整,许星河在校门口看到了程渝。他换了一件黑色大衣,衬得身形更加修长,在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走吧。”程渝说。
他们并肩走在初冬的街道上,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交织。程渝带他穿过几条小巷,最后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
招牌上写着“旧时光唱片行”,橱窗里陈列着几台老式留声机。
“这是……”许星河疑惑地看向程渝。
程渝推开门:“进来。”
店内空间不大,但摆满了唱片架,古典乐、爵士乐、摇滚乐分门别类。最里面有一台老式钢琴和几张皮质沙发,角落里甚至有个小小的吧台,提供咖啡和茶。
“程渝来了?”柜台后的老人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哟,还带了朋友。”
程渝点点头:“李叔,我带他听点东西。”
老人笑眯眯地看着许星河:“第一次来吧?随便看,有什么需要就说。”
程渝带着许星河走到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台老式的黑胶唱机。他从架子上取下一张唱片,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对待某种珍宝。
“听过这个吗?”他问。
许星河看了看唱片封面——是拉赫玛尼诺夫亲自演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原始录音,1930年代的版本。
“没有。”许星河摇头,“这很难找吧?”
程渝轻轻擦拭唱片表面:“最后一版了。”
他将唱片放在唱机上,小心地放下唱针。起初只有沙沙的杂音,随后,钢琴声缓缓流淌出来。
尽管录音质量远不如现代技术,但那种直击灵魂的演奏依然清晰可辨。拉赫玛尼诺夫本人的演奏有种独特的张力,每个音符都饱含情感。
程渝靠在墙边,闭着眼睛听。许星河偷偷看他,发现他的表情异常专注,甚至带着某种虔诚。
第二乐章响起时,程渝突然开口:“这是我父亲最喜欢的版本。”
许星河一怔。程渝很少提起自己的家人。
“他总说,”程渝的声音很轻,“这首曲子里有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许星河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静静地听着。唱片里的钢琴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去世前,”程渝继续说,“把这张唱片给了我。”
许星河的心猛地一紧。
程渝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唱机上:“那时候我十岁,还弹不了这么难的曲子。”
许星河终于明白为什么程渝对这首曲子如此执着。
“你弹得比他好。”许星河说。
程渝摇头:“不一样。”
唱片播放完了,唱针自动抬起,房间里恢复寂静。程渝站在那里,身影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许星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程渝的手腕。
程渝转头看他,眼神有些诧异。
“音乐会那天,”许星河说,“我们会弹得更好。”
程渝的目光落在许星河的手上,许久,他轻轻点头:“嗯。”
他们没有立刻离开。程渝又找了几张唱片放给许星河听,讲解每个版本的特色。许星河发现,当谈到音乐时,程渝的话比平时多得多,眼神也明亮起来。
离开唱片行时已是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路灯在寒风中微微摇晃。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许星河说。
程渝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下次还可以来。”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影子在路灯下时而重叠,时而分开。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程渝突然停下脚步。
“许星河。”他叫他的名字。
“嗯?”
程渝转向他,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音乐会结束后,我有话对你说。”
许星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话?”
程渝摇摇头:“到时候再说。”
路灯的光晕染在他的轮廓上,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小的阴影。许星河突然有种冲动,想现在就问清楚。但程渝的眼神告诉他,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好。”许星河最终说。
他们继续向前走,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两人之间盘旋。某种无形的界限似乎正在模糊,但谁都没有主动跨过那条线。
至少,现在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