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血,教坊司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时,裴琰的皂靴碾过回廊上未干的水渍。粗麻丧服下摆扫过朱漆栏杆,沾了暗红的漆皮碎屑,像凝固的血。三楼暗阁的雕花门虚掩着,漏出几缕檀香混着墨汁的苦味。
"啪嗒"。
第三十六颗算珠落地的声响从门缝里钻出来,与窗外八哥的鸣叫同时刺进耳膜。"清河崔氏第七房——"禽鸟的尖门卡在"房"字上,像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裴琰左手按在刀柄上,右手指腹摩挲着袖中玉璜的冰裂纹,裂纹里还嵌着子舌底带出的血丝。
门轴吱呀声惊动了暗阁里的人。苏九娘的后背瞬间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右手小指悬在檀木算盘上方微微发颤。案头堆着的二十三本账册挡住了她半边脸,余下半边浸在灯笼投下的菱形光斑里,颧骨处有道新结的浅痂。
染血的玉璜砸在摊开的"炭敬簿"上,惊飞了墨迹未干的"七千两"字样。裴琰的刀鞘横过来,压住她试图翻页的左手。"这声儿不对。"他的目光钉在那把紫檀算盘上,某颗算珠的磨损痕迹像极了老御史书房里的那副,"《罪己诏》第三十六字该是'罚',你拨成了'伐'。"
苏九娘的睫毛在光斑里急颤两下。右手突然暴起,炭笔直刺裴琰咽喉——笔尖在离皮肤半寸处硬生生停住。她看清了对方左眉骨渗出的血,那道旧疤正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朱砂色。
八哥又开始聒噪,这次学的是国子监晨读的《氏族志》。裴琰的刀鞘突然调转方向,精准截住从梁上坠落的灰影。羽毛纷扬中,死去的信鸽喉咙里露出半截苇管,管口沾着与玉璜裂纹如出一辙的青黛色颜料。
"崔白砚的哥会背《氏族志》不稀奇。"裴琰用刀尖挑开鸽子的嗉囊,几粒黍米滚到账册上,排成工部专用的勘合符样式,"稀奇的是这些鸟儿都认得苏掌事的算珠声。"
苏九娘猛地掀翻账册。纸页纷飞间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炭笔字,最上方"朱笔弑师"四个字像四把匕首扎进裴琰眼底。她的右手扯开素麻衣领,锁骨下方烙着与玉璜暗纹相同的徽记——只是多了十七道纵横交错的刀痕,最新的一道还泛着粉。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敲响。第三声鼓槌砸中鼓面的瞬间,西窗突然爆出刺目的青光。裴琰的丧服袖子闪电般卷过去挡在苏九娘眼前,青琉璃镜的反光在粗麻布上烧出个焦黑的洞。镜光扫过处账册背面的炭笔字迹竟渐渐显出血色,那些"军械"、"粮秣"的记载全变成了寒门举子的姓名。
"十七道。"裴琰的拇指按上她手腕最深的刀痕,指腹下的脉搏快得惊人,"老御史'教导'你时,用的是御赐朱笔?"
苏九娘的喉咙里滚出半声呜咽。她突然抓起砚台砸向算盘,墨汁泼溅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在地上汇成个歪斜的"崔"字。八哥扑棱棱惊飞的声音里,裴琰的刀鞘突然插入她颤抖的指缝,带着她拨动了第三十七颗算珠——这次是货真价实的"罚"字位。
暗阁的门在这时被青铜色的身躯撞开。陈破虏的拳头带进潮湿的夜风,后颈刺青露出的"枉"字还滴着水。"大人,那八哥往崔府方向飞了。"昆仑奴的嗓音压得极低,却震得案上灯烛直晃,"翅膀底下闪着青琉璃的光。"
裴琰的左手仍按在苏九娘腕间。他摸到那些刀痕底下藏着的小硬块——十七颗檀木珠子,每颗都刻着《削藩策》里的字句。窗外最后一缕天光被乌云吞没时,苏九娘突然反手抓住他的食指,在掌心划了三道横线。
这是老御史死前教她的暗号。裴琰的瞳孔骤然收缩,左眉旧伤崩裂的血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三横一竖,是未写完的"正"字,也是《削藩策》里被朱批抹去的核心条目。
回廊深处传来琉璃碰撞的轻响。陈破虏的青铜色后背突然绷紧,他听见三面青琉璃镜在同时调整角度的摩擦声。苏九娘趁机将染血的玉璜塞进裴琰袖中,粗麻布料立刻晕开一片黑红。
"雪斋先生的八哥..."裴琰突然提高声音,刀尖挑起地上死鸽的苇管,"背得最熟的怕是《氏族志》里'寒门与狗不得入内'那句。"他说话时望着西窗方向,左眼的血已经流到唇角,"告诉崔白砚,他藏在镜片后的雪盲症,很快就要见到真正的光了。"
暗阁的灯笼突然齐齐熄灭。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刹那,苏九娘看见裴琰用血在自己掌心补完了那个"正"字——最后一竖直刺苍穹,像柄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