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两周，学校气氛已经绷到极致。
走廊贴着“最后冲刺”的横幅，教室黑板角落写着“倒计时14天”。我们仿佛置身在一场临近终局的战争里，每个人都在死命奔跑，不敢慢一步。
老师讲题讲得喉咙沙哑，讲台下是密密麻麻的头顶。有时我会看着窗外的阳光发呆，明明只是个夏天，却好像和以往的所有夏天都不一样。风吹进来，带着一股躁气，连粉笔灰都在空中打着旋儿地落下。
我把《追风筝的人》夹在课本中间，趁着课间偷偷翻几页。
书页角已经磨得有些起卷，封面折痕清晰，像是被反复摩挲过的痕迹。我以前读书是不会让书有一点折痕的。江池总说我像是给书办收藏证书似的，一副不让它们“受苦”的模样。
而现在这本书已经被我翻得不像样子了。上面的笔记，有些是江池写的，有些是我新添的。我们就像在书页中隔空对话，一句句延续着未曾说出口的话。
有一页我反复看过很多遍。江池在边上用铅笔写了一句话：“我们穷尽一生，就是在与自己的懦弱和遗憾和解。”
字迹是那种带一点锋利又有点好看的草体，像他人一样，总是让人记得很久。
我以前从来不觉得江池是懦弱的人。他嚣张、张扬、不怕得罪人，像谁都不在乎。但现在回头看，其实他最怕的就是“在乎”。
越是在乎，越藏着掖着，越装得无所谓。最后连个好好告别的机会都没留下。
*
晚自习结束后，教室只剩几个人。我收拾东西，正准备离开，班主任忽然从后门探头：“宋渊，来一下办公室。”
我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哪里出了问题。
办公室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指了指桌上一叠纸：“这是你母亲刚送来的，说是你家里翻东西时找到的，让你带回去看看。”
我走过去一看，是几张影印的旧笔记，还有一个透明资料袋，里面装着几封泛黄的信。
“这好像是他写的。”他顿了顿，“你母亲说当年你参加竞赛集训时，是江池帮你带资料去市里。你没说过，我还以为那段时间你们关系不好。”
我张口想解释，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件事我当然记得。只是我一直以为，是班里谁顺路帮我拿的资料。
江池那时候说他“要去外地参加什么比赛”，我没多问。现在想想，他从来没参加过什么比赛。那天，他大概是专门跑了一趟，只是没告诉我。
我把东西带回家，坐在书桌前，拆开那封信。
信纸上是熟悉的笔迹。笔画比我记忆中的更轻一些，像是练习时写的草稿：
“宋渊：
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可能说明我没能把话好好说出口。你一直以为我嘴硬、别扭，其实我只是怕——怕说了以后什么都不一样了。
有些人不说破，就能一直待在你身边。但一旦说了，就只能退场。
我知道你要走得很远，走得很高，所以我不打算拽你。但我也不想你永远以为，我只是看你不顺眼。
我看你太顺眼了，才不敢让你知道。
如果你看到这里还没撕了这封信，那我想说一句——
你高考加油。
我是认真的。
J.C.”
我读完那行“我看你太顺眼了”，指尖像被什么灼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厉害，可视线又莫名糊了。
江池说过很多混账话，但他从没说过“我喜欢你”。哪怕是在日记里、书页里、素描上，他都只藏线索，不给答案。
可这一次，他终于写下了完整的话。
*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醒得很早。坐在床头发呆的时候，手机突然亮了。
江池母亲发来一张照片，是一摞整理好的旧试卷，最上面用回形针别着一张便条。
“渊的错题都在这里，别弄丢了。”
后面是一张他写的简笔画，画的是两个小人，一个拿着书，一个皱着眉在算数。
江池母亲附了一行字：“他以前画的，说你一定是那个皱眉的。”
我突然想起高一某次考试后，我因为数学大题公式套错丢了十几分，难得地发了脾气，把草稿纸团了扔出去。江池那天没嘲笑我，反而在我书包里塞了几页他自己整理的错题解析。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看不惯我“情绪化”。
可现在才明白，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关心”。
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帮我带资料，推荐我读书，捡走那枚我随手丢掉的书签，记得我参加的每一次竞赛，甚至预判我会错哪道题——原来都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我。
不是嘲笑，不是挑衅，是靠近。
我竟然花了几年才看明白。
*
晚饭后我没有去自习，带着书去了图书馆的自习室。
翻到便条上写的那几本书，我在书架上找到了《卡拉马佐夫兄弟》，封皮已经掉色，纸张发黄，书脊上贴着老旧的借书条码。
我坐下来，翻开第一页，忽然看到扉页上写了一行字：
“请珍惜那些愿意教你看这个世界的人。”
落款仍是熟悉的“J.C.”。
我握着书，坐在冷白色灯光下，安静地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我想我终于知道，江池想让我看到什么了。
不是后悔，不是愧疚。
是他那种用尽力气去靠近一个人的方式，即使那人始终看不清他的位置，也始终不肯给出回应。
他只是想让我知道——有人曾在最喧嚣、最无声的青春里，坚定地把我放在心上很多年。
哪怕，从头到尾，他都没能走进我的生活半步。
哪怕，他最后也只能用这种方式——留下线索，让我慢慢读懂他。
我忽然很想告诉他：
“江池，我看懂了。谢谢你。”
也许，他早就预料到我总有一天会懂。只是没等到那天而已。
而我——也终于明白了他的那句话：
“你有一天会谢谢我。”
现在，就是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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