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周五晚自习后找到那张纸的。
月考刚结束，整个年级松了一口气，走廊上比往常吵了些。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捧着水杯，盯着讲台上投影仪残留的光晕出神。窗外风大，树影压进窗棂，像有人正用手指一点一点地推开某扇门。
那天我没怎么回消息，也没回家。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我走进图书馆。那是江池最常来的地方——虽然他嘴上总说“死读书没用”，但校图书馆角落里那几本翻得起毛的书，角落全是他的笔迹。
我没选熟悉的区域，反倒往文学类那一排走。那本《人类简史》就放在最中间的位置，封皮略显陈旧，封底贴着一张“推荐借阅”的小标签，上面是江池的笔迹。
“现代版《圣经》。”后面还画了个笑脸。
我没笑出来。
那本书我早就读过。但还是鬼使神差地抽了出来。书页翻开那一瞬，一张小纸片轻飘飘地落下，刚好落在我掌心。
很轻的一张便利贴，干净得像从没用过，但背面隐隐透着字迹。
我翻过去，上面只写了一句：
“如果他能看到我写下这句话，我大概真的会吓得跑掉吧。”
落款没有名字，但我知道是江池。
字迹和我从日记里见过的一模一样，写这句话时，他用的还是蓝色水笔，尾笔多顿了一下，像是写完后迟迟没有松手。
我站在原地，握着那张纸，像站在他留下的某种情绪旋涡里。
图书馆的灯光昏黄，空气里都是纸墨味。我坐回阅读区，把纸重新摊平，贴着膝盖看。忽然发现后面还有折角，我小心地展开，纸背后还有两行小字：
“我知道我藏得很差。他那么聪明，如果真看见了，一定早就知道了。”
“但他从没反应。”
我盯着那两句话看了很久，心口泛出一阵闷热，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无措。
江池真是天生的话痨。他连一张纸片都要写满。
但我又想，他是不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留这些痕迹？是因为太想让我知道，但又怕我知道？
我忽然想起高二时候的某节班会课，老师说要写匿名留言给班里的人。江池抽到的纸条写的是我。
“宋渊，放轻松点，世界不会塌。你要是一直皱眉头，小孩都不敢跟你要糖。”
那时我还纳闷这谁写的，语气怎么像在跟我吵架。
现在想想，那根本不是在劝我，是在拐弯抹角地调侃。
那种他惯有的方式，一面凶巴巴地掩盖好意，一面又盯着你反应不放。
我看着那张纸，指尖一下一下摩挲着边缘，脑子里像被轻轻掀起了什么，又落下来，扑扑簌簌。
*
周末那天我没去补习，改在家翻书。
家里书架最上排的三本精装书，是我当年买回来却迟迟没拆封的几本。现在翻出来，封膜还在。
我拆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旧车票。
高二那年，江池和我被老师拉去省里参加学科竞赛，那是我们第一次离开家去外地。
那趟车上，他一路都在打游戏，我在读奥赛讲义。他嘲笑我说：“你到底是来比赛还是来做数学题？”
我翻了个白眼：“你不做题还想拿奖？”
他冲我挑眉：“不然你以为我能拿奖靠什么？靠脸？”
我没接话。他反倒凑近了些：“还是说你怕我拿第一？”
我当时瞪了他一眼：“做梦。”
“你要真怕，我就让你一次。”他说着，嘴角扬得高高的，像只打了胜仗的狐狸。
那时我真是气得够呛，一路都不想搭理他。
现在看着这张车票，我却觉得鼻子发酸。
他不是真的想跟我吵。他只是在试图接近我，用他能想到的、最不招人喜欢的方式。
那时候我不懂，也不愿意懂。
*
我开始陆续把江池留下的东西摊开来看。那些照片、纸条、夹页、票根，每一件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一个小抽屉——那里面装着他藏起来的情绪、时间，还有他曾经不敢说出口的所有心意。
我一直以为他的人生混不吝，结果发现他所有的嬉笑怒骂，都裹着细腻。
而我，却从来没有给过他回应。
这些天，我一直在问自己，如果那时候，我多看他一眼，是不是就能早一点发现——他对我，不是玩笑。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感受是什么。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愧疚。但我心里有一种空空的东西，被这些信件一点点填满，又更空了。
就像你以为你终于看懂了一个人，却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
我开始梦见他。
梦里他还穿着校服，敞着拉链，吊儿郎当地坐在讲台上，指着我笑：“你终于开窍了？”
我红着耳朵，想顶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从讲台上跳下来，拍拍我肩膀：“傻子。”
然后转身，背影和教室里的光影重合，慢慢淡下去。
我总是惊醒，心口发紧，喉咙干得发疼。
然后躺在床上发呆，一直到天亮。
*
礼拜天下午，我收到了江池母亲的语音消息：“渊渊，他那个抽屉里我又翻出来一个本子，应该是他后来看你比赛用的笔记，你有空来拿。”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那条消息，迟迟没点开。
我忽然有点怕了。
怕再看到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怕再读到那些藏得深不见底的心思。
也怕，自己已经被那份迟来的感情绊住了脚。
但我还是点开语音，听见她说：
“他当时说，不想让你知道他来过，说你比赛前容易紧张。他远远地看你上台，就悄悄走了。”
“我后来问他怎么不进场，他说‘我已经看到他了，就够了’。”
我没有哭。
只是手机握得太紧，掌心都是汗。
我忽然觉得，我欠他的，不只是一个回应。
还有一个，如果能重来一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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