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池有一年的冬天感冒很严重。
这件事我以前根本没放在心上。班主任讲他是“装病”,只是懒得上早读,他自己也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趴在桌上咳到脸红脖子粗,也死不肯请假。
那时候我们还闹别扭,连眼神都没怎么对过。他坐我后排,咳嗽一阵,我就忍不住回头瞪他。他还敢朝我挑眉,一脸“怎么,心疼了?”的欠揍样。
可昨天我从他房间的抽屉里翻出一个压得很平的袋子。旧款药房那种,边角都被折得起了毛。上面用黑笔写了一串我认得出的字——“宋渊”。
袋子空了,只剩一张揉皱的纸条,是熟悉的字迹,潦草又挺直:
“咳成这样也要去给你送东西,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完。
——江池留”
我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我十二月的生日。学校例行月考结束,气温骤降。那天我记得自己从早到晚都窝在自习室里改错题,谁送了什么都没记住。
可我确实吃到了那一袋剥好的桔子,甜得不行。
我以为是母亲带来的,后来问她,她却说没去过学校。
现在看来,是江池。
*
我带着那张纸条去了学校旧操场。
草已经黄了,边角也没再修缮,但那座长凳还在。江池那时候最喜欢在傍晚躲在这儿,拿耳机听不知名的歌,然后在本子上涂涂写写。
他坐着的时候喜欢右腿搭在左腿上,手肘撑着膝盖,一副欠扁的王子病样子。我那会儿看着只觉得烦,现在却有点想笑。
我把纸条在掌心抚平,心头却是一阵闷疼。
那天他没说一句“生日快乐”,只把东西塞我抽屉,还反锁了门,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溜走了。
我后来气不过,在理综卷子背后写了长篇大论骂他“做事不明不白、活该没朋友”。那份卷子我没交,也从未给他看过。
可现在,我竟然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看见了。
那个袋子,纸条,还有那天桔子皮上小心包裹的糖——他大概是把我不经意的喜好,都默默记下来了。
*
我打电话给班主任。
他一接就说:“宋渊?怎么了,最近还好吗?”
我沉默了下,“我想问点江池的事。”
那头沉默了一会,像是放缓了语气:“你想知道什么?”
“他以前……是不是生过很重的病?”
“嗯,冬天那次。他妈妈那会儿跟我说他咳到吐血了,但江池死不肯请假,非要来学校,说是‘有事要做’。”
“……他是为我来的吧。”
“我猜也是。”班主任语气轻了些,“他其实是个很骄傲的人,不会轻易求人的那种。但那天,他居然问我借了一瓶感冒糖浆,还嘱咐我别告诉别人。我那时候就知道,他怕丢脸——可还是硬撑着来了。”
“他送了桔子。”
“对。他剥好每瓣还擦干了水气,怕你嫌黏。”
我一下子眼睛酸了。
电话那头继续道:“那孩子嘴上总嫌弃你,一天到晚‘宋渊怎么又装正经’、‘宋渊太装清高’,可谁提你他都要炸毛。哪是讨厌,分明是……在乎得要命。”
“我以前真没看出来。”
“我知道。你心太正了,看事情都是理性优先。可有时候,感情藏得深一点,就会被你忽略掉。”
我捏紧了手心的纸条,像是捏住了某个迟到的答案。
*
晚自习前,我又去了一趟教室。
那里早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桌椅换过,讲台也翻修过,但我总觉得一走进去,那个靠窗的位置就会有个身影出现,嘴里含着薄荷糖,冲我咧嘴笑:“哟,今天又考第一啦?”
我靠近那排窗户,从抽屉底下摸出一张泛黄的贴纸。
是江池贴的。
一个红色火柴人,头顶歪着个王冠。他说那是“火柴王子”,象征他本人——“不但燃烧自己,还能点燃你这种冷血动物的心。”
那时候我翻了个白眼,把贴纸塞回去:“你不嫌丢人?”
他说:“我贴我的位置你管我?”
现在想来,那句“我的位置”,或许他一直都在意。
*
我没把贴纸带走,只是坐在那张旧椅子上,望着窗外放空了很久。
天色慢慢暗下来,我打开手机,把纸条拍成照片,设置成了锁屏。
江池这个人,真的很矛盾。
他怕人知道,又怕人不知道;他嘴巴毒得要命,心里却细得像绒线;他说讨厌我,却把所有小心思都藏在给我的日常里。
我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如果我早知道,会不会不一样?
可我已经知道了。
而他,已经不能再听我回答了。
我低声说:“江池,生日那天的桔子,确实很好吃。”
“谢谢你。”
风吹进教室,落在桌上,贴纸轻轻晃了一下。
像极了他在偷笑的时候,睫毛抖动的样子。
*
我离开时天已经黑透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突然收到一个快递通知。
寄件人一栏写着:江池(代寄)
我一下子停住脚步,心跳砰砰直响。
快递点的柜子里,是一个纸箱。
我把它小心打开,里面是一个装得很整齐的手账本,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上的字是用黑色墨水写的:
“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这些送出去。
如果你真的看见了,那说明我终于成功了。”
我打开手账本,第一页写着大大的两个字:
“宋渊”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今天他吃了芝士焗饭,皱眉,但没挑出来。”
“他背书的时候喜欢挠耳朵,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他不喜欢人靠他太近,但不会真的拒绝,只会往后退半步。”
“他有天说喜欢黄昏的光,是唯一一个能让他觉得‘不被打扰’的时候。”
……
整整一本,全是关于我的观察。
我一页页翻着,像在翻阅另一个我从未意识到的世界。
而那个人,就那么站在这个世界边缘,默默注视,细致描摹,最后将这份秘密的爱藏在了一本手账里,藏了一整个青春。
*
我合上本子,感觉心口被重重压住。
江池啊……
你这家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怎么会这么久都不说出口?
又怎么敢,一直不说?
——可你却总说我“没有人味”。
你有没有想过,你做的这些,比所有人都更温柔、更深情,也更孤独?
你到底,是想让我感动,还是……心碎?
*
我走出快递点,夜风拂面,我突然发现,街角便利店的灯还亮着。
是那个我们高三常常光顾的小店。
我走进去,买了两瓶最常喝的酸奶,一瓶是香蕉味,一瓶是原味。
我知道他不喜欢甜的,但嘴硬,说“反正不花我钱”。
我走到街边,把香蕉味那瓶放在了垃圾桶旁边的长椅上。
小心地,直直立着,就像有人会来拿一样。
然后我才走开,没回头。
我知道他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