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集贤院需要穿过后宫,牧渊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忽见迎面几个奴仆簇拥着一个锦衣男子走来。
那男子一身嫩粉色袍衫,乍一看眉眼有几分像牧渊,可面容太过艳丽妩媚,又带着一股脂粉气,与牧渊舒雅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
牧渊并不想理会,侧身让过,却见男子手臂一横,拦住去路,愠声说:“哪去?”
牧渊一愣,还未及答言,却听身后的太监同喜回道:“回邢公子的话,奴才陪同主子去集贤院。”
邢公子听得眼热,他进后宫一年多也未曾获准出宫半步,牧渊只短短几日,就能去文渊重地。
因此,气得愤然道:“他是你哪门子的主子,敢来触我的霉头?”
同喜抢着道:“文公子是陛下前几日新带进宫的。”
“哟呵,原来你就是文公子啊。”
邢公子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上上下下打量着牧渊,轻蔑中杂着掩饰不住的恨意。
都是男宠,凭什么他看起来那么安闲自若,超然脱俗?
皇上几日来专宠牧渊,邢公子早就嫉妒得牙根痒痒了。
“瞧你这幅病恹恹的样子,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居然会喜欢你?”
同喜回怼道:“邢公子慎言,我家公子可是新贵。”
“闭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
邢公子气得跳脚,扬手打了同喜一嘴巴,指着牧渊尖声道:“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再怎么得宠,也不该灭过我的次序?”
被同喜轻飘飘的几句话燃了妒火,邢公子越发气急败坏。
牧渊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同喜,对邢公子的愤恨丝毫不放在心上,浅浅一笑,“公子若有兴致,不如一同前往。”
那笑容温煦舒朗,好似潺潺流水般宁静悠然。
整个人恍若清丽溪水中的一株菡萏,在富贵繁嚣的皇宫中凌风傲立,让人见了,不由得自惭形秽。
邢公子恍惚了一瞬,面色微红:“你、你别得意,我定会求了圣旨的。”
说完朝左右望了一眼,提高了声音,“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白看着本公子受欺负!”
邢公子胸中恨、妒交织,撸胳膊挽袖子,大有宋太祖灭南唐之势。
他来时得了皇后吩咐,闹得越大越好。
身后几个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当先出头的椽子。
他见状一跺脚,只得亲自上前撕打。
张开双手扑抓而来,粉色衣衫随风展开,像只斑斓的大彩蝶,势必要把对方抓个皮开肉绽。
牧渊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只略侧侧身就躲开了。
见扑了个空,邢公子折转身形又是一脚。
他虽然媚骨天成,但毕竟是成年男子,着实有两把力气,更何况又在气头上。
这一脚虽毫无章法,可若被踢实了,恐怕也得青紫一片。
牧渊无奈唤了声:“同喜,帮忙!”
同时,脚尖点地,看似随意地后撤一步,就又轻松让过。
眼角余光瞥见同喜正瑟缩在墙角,一双三角眼却炯炯地注视着战局。
牧渊眉目一动,见邢公子又挥拳击来,故意卖个破绽,借着拳力顺势向后踉跄几步。
他暗中早卸了对方力道,但做戏要做全套,牧渊本想假作跌跌撞撞,抽身而退。
忽觉胸口一滞,肺腑中熟悉的寒疼如潮水涌来,牧渊眼中划过一丝苦涩,周身被密密麻麻的刺痛裹挟。
难道自己真的成了废人,连几个简单的辗转腾挪的动作都承受不住了?
他因着惯性,身子不可控制地后仰下沉。
然而,意料之中的身体撞击地面的痛楚并未袭来,在坠地之前被一双温热的大手稳稳接住。
万千冰锥刺骨的触感充斥胸肺,牧渊勉强压住内息,靠在来人坚实的胸膛上,下意识地说:“多谢。”
下一刻,身子被来人大力扶起。
还没站稳,就觉眼前银光一闪,熟悉的身影凌空跃起,牧渊猛惊:“陛下不可!”
话音未落,朵朵血花飞溅,伴随着一声惨叫,邢公子的手臂高高扬起又颓然跌落。
叶琛不以为意地瞥了眼落在血泊中的手臂,臂上的手指甚至还在抽搐。
冲着邢公子沉声说:“刚才你是哪一只脚想踢人?”
邢公子捂着伤口,疼得浑身发抖,全无刚才狗仗人势的霸气。
疼得嗷嗷乱叫,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求饶:“陛下饶命,饶命……”
两边的太监都大惊失色,有胆小的甚至惊叫出声。
都脸色煞白,齐刷刷地跪下,身子如打了摆子,抖个不停。
叶琛盛怒未消,脸上笼着浓浓的阴霾,提着随身佩刀冷冷盯着邢公子。
那把钢刀月牙形的沟刃里饮饱了鲜血,映着叶琛暴戾阴鸷的神色,越发寒气逼人。
“不说,好。那就都别留着了。”
邢公子被帝王威仪吓得连躲都忘了,身躯如一滩烂泥瘫软在地。
眼见叶琛举起钢刀又要挥下,他瞳孔倏然紧缩,一口气哽在嗓子里叫不出半句。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清润的声音自背后传来:“陛下,且慢。”
牧渊缓步上前,解释道:“我与邢公子只是切磋技艺,不想冒犯了君威,请陛下恕罪。”
他的声音低回清和,在风中聚而不散,惹得众人纷纷凝眸望去。
连邢公子也讶异地看向牧渊,没想到他居然会为自己求情。
叶琛侧头睨着牧渊,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地道:“你怎么也妇人之仁起来,行,听你的。”
按叶琛的身份秉性,盛怒之下还能听进去旁人的劝谏,实在难得。
在场众人无不揣测这位文文弱弱的文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叶琛沉声吩咐:“把他赶出皇宫,永不得入京!”
邢公子很快被随侍利落地拖走。
宫墙下长长的甬道上只逶迤留下了一条殷红的血迹。
又很快被萧瑟的秋风风干,鲜血下渗入砖缝,最终凝成了暗色的红痕。
牧渊知道,那红痕也很快会被宫人们冲刷干净,在大武朝的天幕下,再不会留下丝毫痕迹。
叶琛威仪的目光又在众人身上掠过,忽然怒哼一声:“哼,你等护主不利,即刻杖毙。”
此言一出,甬道上登时沸腾起来。
众太监纷纷求饶,将头重重地砸在地上,呜咽声、嘶嚎声响彻云空。
同喜双膝跪行到叶琛脚下,抱紧他的腿,嘶声哭道:“陛下、陛下饶命,奴是同喜啊!”
叶琛面无表情,狠狠地将人一脚蹬开,嫌恶地皱了皱眉,“还不快拖走。”
牧渊听着满地哭嚎,凝眸看向叶琛,眸色冷淡,似乎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可谁又曾想过,册籍上每一个冰冷的数字后面,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牧渊:“陛下,他们不过听命于人,又有何过错?”
叶琛眸色一敛,已带了几分不悦,“谁给你的胆子,敢一再顶撞朕?”
牧渊强忍不适,衣袍一振,就此拜了下去。
“此事因草民而起,请陛下不要迁怒他人。”
叶琛垂眸审视着牧渊,满目寒意,声音里明显带了火气:“你非要激怒朕不可吗?”
说着走近一步,慢慢俯下身,贴着牧渊耳边冷声道:“你当知朕的手段。”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说完,颇为玩味地在牧渊脸上寸寸扫过,不错过眼前人一丝一毫的表情。
牧渊闻言浑身一震,深深吸了口气。
他闭了闭目,再睁眼眸色清明,平声说:“请陛下成全。”
叶琛面色骤沉,勃颈上青筋凸暴,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牧渊在他手下吃过亏,知道那是帝王暴怒的前奏。
叶琛有时也奇怪,自己明明修炼得喜怒不行于色,可一遇到牧渊,心绪就像过山车。
哪怕牧渊的一个眼神、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激起自己心头最烈的怒火或最疯狂的喜悦。
“好、好。朕成全你。”叶琛胸口一起一伏,极力压制怒火。
牧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淡声说:“草民谢恩。”
比起枕席间的凌辱,他宁愿承受刑罚的折磨。
叶琛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不愧是我大武的常捷将军,果真有担当。
“你不是喜欢跪吗,那就跪在这,跪到死。”
最后的几个字,叶琛故意加重,一字一句从唇齿间碾出。
他双目通红,抬手虚指着地下乌泱泱的人头,厉声道:“你们这帮贱奴,都给朕滚!”
众太监如蒙大赦,登时抱头鼠窜做鸟兽散。
日影西移,金色的阳光宛如甘醇,眩人眼目地洒向大地。
牧渊被照得眼前阵阵发黑,他前几日刚跪了许久,如今只片刻功夫,膝盖就如临针阵。
身子不堪重负地晃了晃,牧渊虚弱地撑住地青砖地面,额头满是冷汗。
一旁侍立的太监高声喝道:“公子请跪直!”
牧渊抬手擦了把汗,索性直接坐在地上,后背随意地往宫墙上一靠,对太监的话置若罔闻。
宫里的太监本就极势力,又见叶琛一刀砍了邢公子,分明不把男宠当人看,哪里晓得叶琛和牧渊的纠葛,以为他也失了宠,监管怎会容情半分?